天空阴霾低压,清明时节,雨丝纷纷。湿了红旗飘拂不动,只是轻轻晃动垂着红泪。汽笛响了,一呼百应,但声音如泣。船厂的龙门吊的铁臂垂着,仿佛折断了颈椎的长颈鹿。它在江边伫立默哀,轮船都降了半旗……
广播喇叭在高声响着,只是唱了“临行喝妈一碗酒”便唱“月照征途风送爽”雨纷纷洒洒,把愁撒向人间。
推土机推平工地上,坐着全厂的工人。区家耀要大家都集中在这里,全国要举行哀掉周总理的仪式。但是样板戏唱了一段又一段,新闻和首都报纸摘要的节目也只广播批宋江的事。
区家耀当即傻了眼,他愤然一挥手,“散会!”
全场愕然,气氛一会凝住了,淅浙沥沥的雨丝。白花编成的花圈堆了一地。尽被雨丝打湿了。人们愤然无言地离去……
区家耀回到家中,仰面八叉一屁股坐倒在躺椅上,长长的吁了口气。
钟惠琴很关切地问道:“怎么,又不顺心了?”
区家耀看了她一眼,气呼呼地说:“丢那妈,真揾韫笨!白白淋了一朝雨,憨憨的傻等,让我们听了一朝早的样板戏。这不是拿我们老百姓开心吗?”
“管他呢!你芝麻绿豆大的副主任,管得了那么多吗?”
“丢那妈,那些工人骂娘,骂谁?还不是骂我们,驾我们放葫芦诓他们。以后,我讲话,还有谁听?”区家耀说得气很粗。似乎他是号令三军的一厂之主。今年是他上任以来,第一次浩浩荡荡率领着全厂六七千人工人开会。第一次开会就没开成,能不令他沮丧?
区雄现在神气多了,俨然以区家老太爷自居。船厂从今已姓区。厂里上上下下大小干部大多是临江区姓的人。的确,这船厂是在临江地界。当然得听他区雄。他所痛心的是家炳的凶死。当时他真想把船厂捣平了,把乌涌村踩平了。家炳只不过是草头王,现在家耀才是敕封的革委会副主任。到底是公社干部出身,掌实权。区雄心里才稍得平衡,有了点自慰。于是他抱着那杆水烟筒“叭哒叭哒”吹个云水翻腾,一圈一圈的烟雾变幻着,漫漫散去。
阿福来了,区家耀诧异地问:“阿福,你来了?”因为自从阿福妈为地的事吵得区家不可开交。阿福从未再进过区家大屋的门。
“耀叔,我是来向叔公请安的。过去的事是我那死鬼阿妈小气些。叔公你老人家大人有大量。”阿福把那只短了半截指头的手拱了拱。有点自惭形秽地说:“唉!人衰卵臭,好短不短,偏偏短了半截食指。”
区家耀揶榆地说:“你命大,夹了你脑袋,短半截可没命了。”
“可不是,全靠托叔公的福。我们区家风水好嘛!叔公又是伏虎罗汉转世,什么邪辟不了的!”网福挤着满脸横肉谄笑着。
“嗯嗯,难得你还有我这份心,还记挂着我这个老头。”区雄有点得意。
“嗅!阿福你已经不是乡下佬了,工人老大哥难得来看看我们这些耕田人啰!”钟惠琴话中有骨,说得阿福诚惶诚恐的。连连捧着短了手指的拳头拱手。涨红了满脸的肉,辩解着说:“阿婶,我怎敢呀!做工人当然没那么自由了,一日八个钟头是阿爷工,还要加班加点,忙到头壳顶出烟!给个水缸我做胆,怎敢忘了我也姓区呀!”
“不忘了姓区使好。以后凡事要多想着点。”区雄阴沉地说,阿福不禁汗出如浆,连连的用手揩额头。
“阿福,在船厂可得好好干,如今你怕也快四十了吧?”区雄问道。
阿福吓了一跳,他从未想过自己有多少岁。区雄这么一说,才惊觉到原来自己开始老了。心里不由得透过一阵寒噤。
“唉!你呀!也真算不容易呀!要不是你阿爸为了挖什么宝冲撞了邪神,过早死了,大概你早已饱读诗书了……唉!你阿妈拉扯大你也不容易,孤儿寡母!可怜她……不说了,不说了,这一年年的时间过得真快呀!”区雄长吁短叹,说得阿福心里一阵阵酸楚,缩在凳上唏唏嘘嘘地伤感。于是竟把他想求区家耀让他进“七二一”工人大学的事忘了。
阿福走后,区家耀发现他在凳上留下了一包党参北芪,于是便要追出来。却被钟惠琴一把扯住,“侄孙孝敬叔公,也是理所当然的。”区家耀怔怔地望望妻子,手一松,便把东西交给了她。
车床都闲着没事干,车工们都坐在工具箱上发愣,想老婆的、讲女人经的、甚至还有打扑克、下棋的。区家耀一走过,大家便纷纷站起来,装模作样摇摇车床的手轮。阿彩正在看一本书。看见区家耀走来,也便把书合了。岂料书页中掉出一张纸来,竟飘到区家耀脚下。
区家耀低头捡了起来,顺便看了一眼,一看抄的是一首诗词。区家耀并不懂什么诗词。但上头开过会指示过,他便一字字念道:“雨霖铃,清明时节,雨丝风片,花圈排列,神州凭吊缟索,天公挥泪,悲肠寸结……”他很快意识到,这正是上头要查的反动诗词。于是恶狠狠地盯着阿彩问道:“你写的?”
阿彩竟毫无惧色,“我写的!”
“你?这是反动诗词,你想当反革命?”
“不,这是悼念周总理的。”
“我看这不象是你写的,你哪有这么高的文化,一定是……”区家耀盯着阿彩的眼睛,恶狠狠地说。
阿彩这时更毫无畏惧,严厉地对区家耀狠狠斥道:“你已经害苦了我妈,还嫌不够吗?今日又想把我套上反革命帽子。你去告!你去告!让公安局来抓我。去呀!”阿彩直逼区家耀,区家耀倒被阿彩的气势压倒了。阿彩一提到阿娣,真使区家耀无限羞愧,深感内疚。他竟连连退步,在阿彩面前,他深感到自己的罪孽,阿彩的目光犹如犀利的剑光直逼着他的胸口。他气喘吁吁,不能自持,几乎要跪倒在阿彩面前,请求她饶恕。
这时,阿多气冲冲赶来,愤慨地指着区家耀怒斥道:“区家耀,你、你、你扪扪良心自问,你对得起阿娣吗?你为了你当官,竟不惜要害阿彩。阿彩就是阿娣女儿。你嫌害得阿娣还不够苦吗?我告诉你,阿彩现在是我的女儿。你若害人,便害我好了,不许你动动阿彩。”阿多从来没对家耀发这么大的火。自从阿娟死后,阿多更是心如死水,终日郁郁寡欢,每天唯对着阿彩。他以双倍的爱呵护着阿彩,他容忍不得任何人侵害阿彩,有人要侵害阿彩,他就会象一头咆哮的狮子发怒。区家耀看着阿多双眼通红,拳头在空中挥动,他感到恐惧了。他真怕阿多真把他一口吞了。
区家耀满面羞愧,连连退步,“阿多、阿多,你…你,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老潘决定要民兵突击搜查宿舍,船厂里发现有反动诗词可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区家耀说的那首反动诗词看来只有高中文化水平的人才能写得出。他把所有工人的名单排队梳了一遍,觉得邓基民的可疑性最大。邓基民才有这样的文学水平,他记得邓基民讲解过毛主席诗词,讲得头头是道,这种“反动诗词”只有他才写得出来。
基民是和强仔同住一间宿舍,强仔穿着短裤和背心,把一条蛇揣在背心里,在他的肚皮上蠕动,背心洇出一块湿,白糊糊的,强仔大叫:“弊,死蛇拉屎!”他连忙把蛇从背心里扯了出来。蛇头吐信乱窜,强仔机灵地闪避。
老潘进来了,蛇头便向他窜去,老潘吓得脸色煞白。“别怕!”强仔揶揄老潘,笑着说。他把蛇头掐住,又要放进背心里,让蛇在他的肚子上蠕动。
“怎么玩这鬼东西?还有心思学习毛泽东思想?”老潘训斥道。
“冬瓜豆腐,各有所好,千金难买中意呀!有人大肚学跳舞,有人打伞行窄路,有人剃须长鼻毛……我中意!”强仔梜着眼睛,朝老潘做了个鬼脸。
老潘听得昏昏然。只听得强仔讲得一句一句,音节铿锵,如同数快板。
“邓基民,把你的书都拿出来!”老潘道。
“为什么?”邓基民问道。
“少废话,拿出来检查!”老潘命令道。
邓基民从床下把书箱拖了出来,推到老溜脚下,老潘朝两个民兵努努嘴,两人使打开书籍。
“妈呀——”两个民兵吓得瘫软了脚竟坐倒地上,两眼愣愣发直,头也不敢动。有一条蛇足有扫帚粗,蛇头昂起,咝咝地吐着舌头。
邓基民也被吓坏了,“强仔,你……”
“嗟!小意思。”强仔顺手一揪,把蛇揪起,蛇到了他的手竟服服贴贴顺从地垂了下来。
老潘这时真是势成握蛇,骑虎难下了。他没想到邓基民会和强仔住一间宿舍,他看着那条被剔了胆的“金脚带”蛇还在书箱上蜷伏着,心里直发毛。那两个民兵吓得瞪大眼睛,还没绥过气来。
“怎么样?兄弟,你们是不是也想弄条蛇玩玩?”强仔说着又拉出一个大纸箱放在老潘面前,“潘主任,这一箱也是书,要不要看?”老潘狠狠地瞪了强仔一眼,吩咐两个民兵打开了。
“潘主任,你高抬贵手吧!”那两个民兵不敢开箱。强仔笑笑,把箱子打开,没蛇。
老潘心里怕极了.但还是不动声色。他色厉内荏地喝道:“邓基民,你到底写了多少反动诗词,快都交出来!”
“诗词倒是有,不过,都是抄小报的,说是毛主席未发表过的诗词,你敢说是反动的?”邓基民这一反问,倒把老潘唬住了,他实在也分不清,哪些是反动的,哪些是革命的?他拿过邓基民的笔记本一翻,便看到是陈毅的一首《沁园春》。于是严厉地盯了邓基民一眼,邓基民不慌不忙,指指旁边的一首,“这是毛主席和陈老总的一首。”
老潘看了觉得似懂非懂,但文字很不错,很有气魄。这是陈老总“咏石”的一首词:
白玉一方。晶莹无疵,圆润生光。岂怡红公子,命根难系?深山好汉,天道此行。狂风不移,烈火难化,石中进出美猴王!传千古,掘几多宝库,龙门云岗,莫言铁石心肠,嬉笑怒骂,抒我文章。上补青天,下填沧海,粉身碎骨自刚强。了此愿,亦不枉华生,幻梦一场!
老潘看看,觉得有味道。于是又翻了另一首,邓基民告诉他,这一首是毛主席和陈老总的原韵,悼念陈老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