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殒朔方。天地变色,山河减光。咐人杰盖棺,丹心一片,英雄绝笔,青史千行。黎明前后,大江南北,降伏多少恶魔王。燃星火,共铁军奋斗,罗霄云冈。
于今一吐衷肠。使天下健儿泪满腔。
赞叱咤风云,义行于色,沉吟诗草。志赋华章。烈士暮年,肝胆益壮,雄心胜似万夫强。到地府,犹穷追奸贼,决战一场。
“这真是毛主席写的?”老潘问。
“我是从小报抄的,不是公开发表,也不知真假,我看陈毅那一首,还有漏句呢。不过不会有人胆敢冒充吧!”邓基民说道。说得言之凿凿。
“嗯,我看可能是真的,谁敢狗胆包天,冒充伟大领袖写诗词。”老潘尽管不懂。但也看出这两首词的确非凡。于是他把笔记本交还邓基民,便要走了。
“潘主任,不多坐一会?”强仔把搁在床上的蛇箱拿开,向老潘欠欠身,油腔滑调地说。老潘一看,毛骨悚然。朝强仔狠狠地盯了一眼:“哼!”气呼呼走了。强仔朝他的背影作了个鬼脸,学他走路蹒跚的样子,弄得哄堂大笑。
阿彩下班回宿舍。宿舍门已被撬开。里面不停往门外扔东西。阿彩加快脚步,冲进去大喝道:“干什么?”
老溜乜着眼,盯着她,“干什么?好大一口气。你知不知道你犯了现行反革命罪。”
阿彩吃了一惊:“什么反革命罪。我是贫苦出身,反什么革命。”
“你抄反动诗词。”老潘恶狠狠地说。
“反动诗词。那是悼念周总理的诗词呀!”
“快把她扣起来!”老潘命令两个女民兵拿出锃亮的手铐把阿彩铐了起来。
阿彩没料到事情会这么严重,竟要用手铐捉人。她刹时感到惊惧,尖叫起来,“我不是反革命,我出身很苦的呀!”
“不错,我也知道你出身很苦。但是你平时放松思想改造,不学习马列著作、毛泽东思想。你已经蜕化变质了。”老潘严厉地说。
“什么?我蜕化变质?我都干了什么反革命的事?”
“这反动诗词,你说出来。我还可以考虑对你宽大。”老潘恶狠狠地盯着她说。
阿彩心里震动了,这是基民抄给她看的。她并不意识这就是“反革命诗词”,她也不能相信邓基民是反革命。她一直爱着基民。基民是她心中最理想的人。基民不容置疑是好人,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干的一切都是那么了不起。她知道基民不可能和她结合,他们是同胞兄妹。于是,她把他一直视为尊敬的兄长。老潘说这是反动诗词,她不敢相信。她怔怔地望定老潘,嘴唇嗫嚅着。
“说呀!到底是谁给你的?你是不可能写的,我也了解你的文化水平。是不是邓基民?说!”老溜恶狠狠地质问。
阿彩心里在颤栗。她为基民担心。她咬咬牙说:“这诗词是我从马路上大字报上抄的。”
“哪里马路?”
“就烈士陵园那边。”
“说谎。清明那天,你根本没进城。”
“不信就算。我是从那里抄来的。”
“你带我去看。”
“现在还不被覆盖了?”
“我说了,你又不相信,你要我怎么说。”
“你说是邓基民写给你的。”
“不是。事实是我从烈士陵园抄来的。”
“你是要顽抗到底了。看来你的出身问题要重新考虑,听说你是反动分子邹毛私生的。反动的血统决定了你反动的本质……”
“啪——”阿彩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刮了老潘一个响亮的耳光。老潘踉跄一下,捂着火辣辣的脸,气急败坏地叫嚷,“把她扣起来!把她扣起来!”
警司的吉普车尖叫着驶出厂大门。基民一眼看见里面被押着的是阿彩。他脑子“嗡”一声如同炸开了似的,拚命追着那吉普车,声嘶力竭地喊叫:“阿彩——阿彩——”
他哪里能追上吉普车,望着吉普车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中,他丧魂落魄,怔怔地伫立着,嘴里呢呢喃喃地叫着,“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阿彩!阿彩呀——”
邓基民冲进军管会办公室,吵嚷着要见老潘。老潘于是披上湖蓝的海军服,阴鸷地看看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邓基民,你有什么事?”
“潘主任,你们不应该抓阿彩,阿彩只是个小姑娘,你们有什么理由抓她,她犯了哪一条?”基民忿忿地问。
“她藏匿反动诗词,拒不交出,搞攻守同盟,不肯说出幕后操纵者。”老潘说着阴险地盯了基民一眼。
“就凭那首悼念周总理的诗词?”
“这么说,你是知道的了。”老潘有了几分得意。
“当然,是我抄来给她看的。”基民坦然地说。
“那么说,罪魁祸首是你啰!”
“你们不能抓阿彩。要是为了这事,抓我好了,把阿彩放了。”邓基民正气凛然地说。
“放了她?”老潘阴鸷地盯着他疑问道。
“不关她的事,要抓就抓我好了。”
“你帮着她说话!说!你和她什么关系?要知道,你是什么出身?”老潘恶狠狠地说。
基民怔了一下,他怕自己的原因连累了阿彩。于是大声说:“因为她批判我是狗崽子、黑七类。我就要她看看这诗词。黑七类有这样的的吗?”
“唔——”老潘沉吟了一下。他真糊涂了。睁大了眼疑疑惑惑地望着基民,基民轻蔑地一笑。
阿多从船上回来时,到了女宿舍,见不着阿彩,心里便慌了,只见她的铺盖也被卷了,于是惊怖地大叫:“阿彩——阿彩——”
还是同宿舍的女伴告诉阿多说:“多叔,阿彩被带去警司了。说她写反动诗词,呼应天安门反革命事件。”
阿多一昕,犹如五雷轰顶,魂飞魄散,“通通通”冲下楼去,向着江边奔去,声嘶力竭地呼唤:“阿彩——阿彩——”江上回荡着他的回声,“阿彩……阿彩……”
斜阳脉脉,江水悠悠,阳光放着余热,暖洋洋的,景物都染了一层金红的余晖,似是笑,却是一江泪水,一江的愁怨。阿多对着茫茫的大江嘶喊:“阿娣呀!阿娣呀!我对不起你呀!我没照看好阿彩。你在天之灵,保佑阿彩吧!保佑她逢凶化吉。阿娣呀!我枉为人呀!枉为人呀!”
这喊声、惊飞起江上的白鸥,天际的归骛……
荔枝林很静,很静,风吹进了荔枝林,簌簌作响,传来一阵又一阵甜润、清香。
阿多似乎听到是阿娟姗姗的脚步,款款而来。阿娟的脸苍白,嘴角噙着微笑,她在向他招手。阿多回头,只看见阿娟的坟头已长满了青青的草。他猛扑上去,抓着阿娟的坟土。捶着,“阿娟,你不是说你是阿娣的化身吗。你也不是很喜欢阿彩吗?你也该显显灵保佑阿彩呀!我求你啦!阿彩是阿娣留下的一点血脉,我情愿我去死,也不能阿彩受难呀!”阿多痛哭失声。
朦朦胧胧,阿多似乎看见了阿娟,阿娟朝他笑着,一步一步朝江上走去,江水越来越深,渐渐地淹过她的膝盖,她的胸口……这时,阿娣正江中飘然而至,她没有撑花艇,步步莲花,竟能走在江水上。阿娣也微笑着,向着阿多招手。……阿娟一直走到阿娣跟前,便不见了,是和阿娣融为一体了。阿多看去,一会儿是阿娣,一会儿又是阿娟。两人都那么仿佛。于是阿多跳了起来,毫不犹豫向前走去,他一会叫阿娣,一会叫阿娟……
水淹过他的胸口,淹过脖子,他还是叫着阿娣,叫着阿娟。一步一步走向江中,水终于浸过了他的头顶……于是大江又归于沉寂。夕阳完全浸入江中,四周都黑暗了。
邓鸿坤一听说淹死的是阿多,还听说阿多的尸是漂到阿娟坟前被波浪推上岸的。那双手向前伸,正对着阿娟的坟。邓鸿坤急匆匆赶去。看见阿多的尸体真的向着阿娟的坟趴着,他的心震颤了一下,不由得恸哭了。他捶胸顿足地哭诉着,向阿多表示忏悔。他无限懊恨,是他自己无情地拆散这对相爱的人。不然,也不会有今日悲惨的结局。
“阿多,阿多,是我对不起你呀!是我对不起你呀!”邓鸿坤哭诉着。他慢慢跪下一条腿。用手给阿多梳理头发,帮他拉直衣服,擦干净脸上沾的河泥水草。阿多好象没死,只是太累了睡着似的。
“阿多,我知道你对阿娟是真心的,你是好人。是我邓鸿坤没这福气。好好地睡吧!和阿娟在九泉之下好好地过吧!来世投生,天老爷会成全你们的……”邓鸿坤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嘴巴象关不住的话盒子。絮絮不休地说呀说呀!说得自己也累了。
这时,阿彩回来了,她憔悴了许多,脸上的红润消失了,显得苍白,头发也失去了乌黑的光泽。走起路也有点踉跄。眼泪刚干还沾着泪痕。在警司审查了一天,实在查不出什么,又有基民顶了。便把她放了出来。她满以为阿多会来接她的,或许是基民。但两人都没来。她只好独自回来了。当她回来时,听说是基民为她顶了罪。又听说阿多为她的被捕,受了很大刺激,疯疯癫癫地奔向珠江淹死了。这真使她痛彻心肝。她闻讯赶来,看见阿多的尸体正停放在荔枝树下。她不顾一切扑上去,抱着阿多的尸体痛哭,“阿爸——阿爸——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睁开眼吧,看看我回来了,阿爸……阿妈已经撇下我,你又撇下我,叫我一个人怎么活呀!”阿彩越哭越伤心,她的肩膀耸动着,披着的头发也颤抖着。
“乖女……”邓鸿坤被她这一哭,又触动了,也忍不住哭了。他看到阿彩,不由得想起阿娟来。阿娟在阿彩的这个年纪时,也是那么楚楚动人,那时阿娟是那么天真烂漫,俩父女相依为命渡过了多少日子。要不是一念之差,阻挠她和阿多的好事,便不至于落得今天这么凄凉。因此,他情不自禁地叫了阿彩一声“乖女——”
阿彩这颗孤独受伤了的心,一下予得到了温暖,她怔怔地望着邓鸿坤,“你…你…你……”于是又止不住泪如泉涌,痛哭着阿多。
“阿彩乖女,你娟姐生前说过,她是你妈阿娣的化身,是阿娣在冥冥之中要她和你义父阿多好的,让我叫你一声乖女吧!”
阿彩只垂泪跪在阿多尸体旁边,泣不成声。
“坤叔,你抓主意吧,多哥怎么发落。”阿崩早已急不及待了,要给阿多下葬。
“就让他和阿娟合葬在一起吧!既然他俩这么诚心,就成全他俩吧!”邓鸿坤一扬手,别转脸去,不忍再看,泪珠却已簌簌从捂着脸的手指缝间滴了出来。
“阿公——”阿彩朝邓鸿坤跪下,磕了个响头。“谢谢你!谢谢你了!”
邓鸿坤连忙激动得扶起了阿彩。他端详着阿彩,越看越觉得她象阿娟,于是又情不自禁,呢呢喃喃,深情地叫着:“乖女、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