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基民,你要对你的举动负责,阶级斗争这么复杂……”老潘严厉而愤懑地说。
“基,回去吧!”邓鸿猷只有劝住自己的儿子。这时他抬眼一看,发现烟囱冒出的烟是黑的。他的心象挨了一抓似的,又看看那艘新的巨轮的烟囱,冒出的烟是无色的。心中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唉——这船呀!这么多年,还没投用已经是老船了……”很明显,“红卫”号质地远不及广鸿兴造的新巨轮,这只有内行人才能看得出。
可老潘却在命令船长,“加速!把那条船摔到后面去!”机器轰鸣,加大了马力,可就是怎么也撵不上新巨轮。
“红卫号”出厂,又是一个伟大胜利。船厂大开庆功会,厂门口贴了整整一大幅“光荣榜”表影有功人员。列在榜首的是老潘和区家耀,其次是高勇。大帧的照片照着那些英雄模范笑容可掬的脸孔,每人胸前都挂了大红花,心照不宣摆着一副一率正经的样子。
邓鸿猷悄然地走过“光荣榜”下,他只往诸公的玉照扫视了一眼,感到惶然,就这么一条又破又旧的三千吨货轮折腾了十数年,还算立了大功,要是广鸿兴十多年才造这么一条一条船,早该跳珠江河,还有脸皮往这上面挂……
想起在伶仃洋试航时的情景,他真汗颜无地。“红卫号”出厂了,他又该回山上去。尽管高勇告诉他,要给他落实政策,彻底平反,邓鸿猷也只一笑置之,在禅房独处,他自省过,这三十余年,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他只想要造出一条具有邓家风格的轮船来,但这只是梦想,而在香港,基成已将它付请实现了,这三十年,他蹉跎了岁月,却是疲于奔命,写检讨、挨批斗、反省、改造思想……倒是彻底被打倒了,他才得以在山上的古寺中“闭门思过”读了不少老庄的书,也才得以有暇重新看看船舶的技术书籍,反省到目前船舶动力技术远远落后于世界。
所以,邓鸿坤开车送他上山时,他一直没哼声,望着一路碧绿的山树,他似乎觉得又回到“天”去力求“以天合天”。
“大哥,难道你真不想造船了吗?”邓鸿坤来看他了。
鸿猷没答话。也不知该怎么答话。
“要给你平反了,补发工资,唉!大哥,吞下这口气,算了。”邓鸿坤还当鸿猷是咽不下这口气。
“唉!阿坤,你当我心胸真这么狭窄吗?你想想,船厂这个样子,能造出象样的船来吗?”
“大哥,如果船厂有了能造出象样的船来的样子,那你再来,还有什么意思?”
“……”邓鸿猷无言以对。鸿坤的话正打在他心的痛处,使他感到不安。
这几日,寺里多了许多泥水工人,他们正爬上脚手架,为雕梁画栋描金绘彩,重新修茸这座名刹。他的禅房已经住进了两个老和尚,他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吃狗肉?”区雄听到了,来了兴头。
本来,区家耀劏狗很有一套顶呱呱的办法,现在是领导了,这种杀猪屠狗的勾当自然不屑再干了。
狗肉有香肉的美称,大凡年头年尾,阴风细雨,天寒地冻之时,最宜吃狗内,一日狗肉一日酒,进了肚子,浑身便发热,鼻尖也会沁出汗来,一边吃,一边还得脱下衣服来。吃狗肉是斯文不得的,最好是蹲在地上,围着锅子吃,一边烧一边吃,所谓“狗肉滚三滚,神仙企不稳”,可见狗肉的魅力。区家耀想起此情此景,真觉得齿颊留香。
偏偏那条大黄狗,跑来跑去,在他面前龇牙咧嘴,晃动着尾巴。这狗毛色很油,一身好肉呀!可这条狗一看主人不怀好意打量它,掉头便走。区家耀试图吹口哨嗾叫,大黄狗很有灵性,觉得不妙,只可怜兮兮地回望主人两眼,似乎说:“对不起了,你骗我的……”
连大黄狗也不上他的当,这使得区家耀很恼火。于是他站起来。岂料黄狗很警觉,一看他站起来,满脸杀气的、更是撒开四条腿跑得更快了。
“丢那妈!”区家耀很感沮丧。于是他想起崩仔来,崩仔从小便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劏狗更是拿手,他会哄骗狗让狗服服贴贴跟着他,他装得若其无事,和善地吹着口哨,温柔地抚摸着狗浑身的毛,顺着抚摸,使狗慢慢地放松警惕,这样才下手。他才不象区家耀用绳索来套狗,狗在极度恐惧时,肌肉紧张,浑身充血,这样杀的狗,肉味不鲜。要狗在不知不觉中死去,这样精神松弛,肉才保持真正的鲜味。
这天,正好阴霾低压,两丝风片,阵阵峭料的轻寒。
崩仔被请来了。他哄狗很有一套办法,轻轻地喊叫着,吹着口哨,捏着手指在狗的面前拈来拈去,弄得那大黄狗盯着那只五根手指不得其解。它极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它盯着崩仔看,看看崩仔脸上一团和气的,半信半疑地伸过鼻子去嗅嗅,那手指的确具有很大的诱惑力。这个人并没有带绳索,它便开始摆动尾巴,把嘴巴凑拢崩仔的手嗅来嗅去,它越嗅越嘴馋,慢慢它开始放松警惕。它感到舒服极了,因为崩仔另一只手顺着它背脊的毛在轻轻地抚摸……
大黄狗正把嘴往崩仔手里拱,崩仔悄悄地从背后抄出一条短棒,狗警觉了,睁圆了眼睛,耳朵也竖了起来。不待崩仔把大拇指掐入它的鼻粱骨,它猛一挣,崩仔这一棒打了个空,大黄狗惊恐地吠叫着,满院子狂奔。把正在烧开水的钟惠琴吓了一大跳,幸亏她躲闪得快,不然连开水也泼了,区家耀也慌了,高举起一条长凳,向狗掷去,狗惊叫一声,长凳的四脚散了架。崩仔气急败坏,一边骂着,一边挥舞着短棒,满院子撵着狗。
区雄在屋里看着这场惊心动魄的人狗之战。家耀,崩仔,强仔,三个男子议竟然降不住一条狗!尤其区家耀发了福,竟使不出区家祖传的南拳功夫,这真是奇耻大辱。大黄狗已经极度紧张,龇着牙、红着眼,上蹿下跳。崩仔看看不对头,便叫,“耀叔,别追它了,即使捉了,这狗肉里全充了血,算了,且放一放。”
人停了,狗当然也停了,它虎视眈眈地趴在地上,拖着长舌头喘气,只要人稍一动作,它马上就警觉地竖起耳朵,立起前爪,如箭在弦。
区雄看了,咽不下这口气。他想起来他一个人就打死一只老虎,于是他抖擞起来,要让世人看看他区雄宝刀未老。
“阿爸当心让它咬着。”区家耀看老父手无寸铁向大黄狗走去,那大黄狗撑起身子,他怕老父会吃亏。
区雄却认为这简直是对他的侮辱,“慌什么,不过是条狗罢了,凶得过那只大老虎?”区雄扬着拳头堵住狗的去路,狗被追急了,变得凶猛异常。对着老主人威胁着吠叫。眼已急红,不认得主人了。
区雄扎了马步,作了个打虎式,以当年的勇气,以待大黄狗从他胯下窜过。他便一脚把它踩住,踩断它的脊梁骨,然后一拳下去,砸开它的脑瓜,显一显不减当年的“临江雄风”。
区雄运足了气力,严阵以待,欲置大黄狗于死地。岂料那大黄狗,竟不从他的胯下逃窜,而是斗胆直冲他的上路,恶狠狠直控他胸前。尖厉的犬牙狠狠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区雄猝不及防,只觉得眼前一黑,惨叫一声,“扑通”一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阿爸!阿爸!”区家耀连忙扑上来抱住老父呼叫。区雄的脖子上汩汩地流出血来,几个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上药……
区雄的脸色开始泛白,气息微微、手脚在抽搐……
“阿爸——阿爸——”“阿爷——阿爷——”区家大院里一片慌乱。
三天了,区雄还下不了床。讲话也有气无力,不时呻吟说脖子的伤口痛得象火烫。区家耀要医务所的医生来给老父看,医生们都束手无策。一个说是破伤风,一个说是狂犬病。区雄发烧一直退不下来,烧得他胡言乱语地梦呓,他知道自己这一失手,日子不长了。
“唉,我老……老了。人……人老……是是心……心脏病……嗯……嗯。”区雄怎么也不肯承认是被狗咬的。区家耀顺着他的意思,对来者便说:“他三十岁前人欺病,三十岁后病欺人呀!”
区雄听后,把脸埋进枕头,枕头尽被泪沾湿了。邓鸿猷闻讯带了区家玉、基民也表探望。这时。区雄已昏迷不醒。
唯基民叫了一声:“阿爷!”区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微笑。他觉得眼前充满了光芒,隐隐约约,又好象走进了芦苇丛、又看见了那只老虎……忽而又看到家炳很神气地向他走来,并向他微笑着,他感到一个声音在冥冥之中向他召唤,使他的心向往着……
于是他呼吸更急促了,断断续续地喘气。
“阿爸!阿爸!阿爸——”家玉一看势头不对,便招呼惠琴过来,想摇醒他。
区家耀一看,也急了,伏在区雄身上急切地呼唤,“阿爸!阿爸!”区雄又缓缓地睁开眼来,他始终没朝邓鸿猷看一眼。他说话声音很微,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摇了摇又放下了。
“阿爸,你有话尽管吩咐好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区家耀把身体附在区雄身上、把耳朵凑着他的嘴。区雄的嘴皮艰难地蠕动着。家耀点着头,却又回过头,为难地看看邓鸿猷。
邓鸿猷心领神会,连忙跪下,“阿爸你,保重,早日康复,我在外面恭候就是了。”说着便慢慢地走了出去。
区雄抱恨衰弱地说,“家耀,你……你……你要、要为……我们……区家争……争这口气……船……船……船厂,一定……一定……要……要我……我……”他在抽搐,眼睛无光,却没有合上,他身子痛苦地耸动一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区雄出殡那天,路人却窃窃私语,“听说老头子是吃狗不着,反被狗咬死的!”
“不会吧,听说老头子厉害呢,打死过老虎。”
“啐,老虎,老虎大概比有狗还小……”
听了这一番议论,家耀自然心里很是悲哀。于是他哭得更伤心了。原来老父一世英雄,人们却不当他是英雄,一路上尽是揶揄的闲话。他忿忿地看看这些路人,那些飞短流长,便又噤若寒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