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了,今年春节笫一次开禁摆花市。以往每年除夕省城都要摆设花市。五九年最热闹把整条太平路辟为花市。连朱德老元戎也从北京来逛花市。那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热闹非凡。今年的花市增设了好几处,每个区都有一条花街,因此春节气氛特别浓。除夕前家家户户早准备了过年蜜饯冬果,油角煎堆,鲜花盆桔,门上还贴上“挥春”……
邓鸿猷家里好久没好好过过年,今年真有大地春回的气息。房子也落实了政策。大青屋全都归还他了。天井显得格外宽敞。邓鸿猷重新把练功的沙袋、梅花桩摆上。两父子便可以在天井练八卦掌了。基民也无须再睡客厅当“厅长”了,有了自己的房间。客厅也显得宽敞。客厅中央还有一张酸枝木的供桌,上面放了个大彩瓷花瓶,还有一盆清水石卵养的水仙,翠带似的叶片,仲出数箭晕黄的花。素洁淡雅,岁朝清供是少不了的。厅角处放一盆金桔,盆用红纸贴了,以示喜庆。金桔累累,把枝条也压弯了。很显婆娑。金桔形似鸽卵,一个个金红金红,圆润如玉,挂在枝梢真怕它会掉下来。“桔”与“吉”同音,新春摆作清供供也是取吉利的意思。供果是必备的,都是蜜饯的糖冬瓜条,糖莲藕片,糖马蹄,糖莲子……都是用一个很精美的漆盒装的,硃红的漆,漆得发亮,如以绘彩描金,显得雍容华贵。邓鸿猷特意为今年春节买的。
油角是家玉炸的,今年她炸了十斤面粉。每年春节,家家必开油锅,炸油角、炸蛋散、炸煎堆……今年过年心情也好。一家人欢欢喜喜坐在一起做油角,邓鸿猷和面粉,基民也帮着包。家玉要鸿猷先用温水和一团面,再用油也和一团。油粉和水粉再互相揉合,用擀面杖打薄了,再用茶杯口把油角皮一个个印出来。馅料是炒香的花生、芝麻碾碎了和白糖,拌些椰丝。一家人说说笑笑,很是高兴。
客厅的沙发全都套上了新的布罩,桌子、茶几也铺上新的抽纱巾。上面还放着一盘盘水果、橘子、苹果。整套的茶具。客厅上还挂着一串节日彩灯,五光十色一闪一亮。唱机上放的是悠扬的广东音乐,客厅回荡着萧鼓弦管轻曼飘逸的乐声……
吃了团年饭,基民便去逛花街,顺便要买回一枝大桃花插在大彩瓷花瓶上,以取“大展鸿图”之意,“鸿图”与“红桃”谐音。
街头巷尾处处是爆竹声声,一家家都在爆竹声中开桌吃团年饭,邓基民不由得在热闹中感到了寂寞和孤独。他认为最不屑的区家耀竟会是他的生父,而他一直敬崇的父亲邓鸿猷只是他的养父,他们之间却无血缘关系。而他少年时的恋人区燕,以及后来爱的阿彩,他都没有权利去爱,他和她们都有血缘关系。……基民心中很是怆然。他去买桃花,不由得想起李寿曾经为他看相,说他正行桃花运。他不禁苦笑一下,现在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孑然一身,时问真快呀!
到花市去要走过小港路,他还记得那里有一间粉粥店,店中有个大头仔。这粉粥店已经拆了,建成了一座高楼,且也不卖粉卖粥了,大头仔也不见了。如果还在的话,也有三十多岁了。三十多岁的大头仔还不会走路?听说是死了,他父母要求解剖尸体,看看脑袋里是否有金碗?可现在连大头仔的父母也不见了。基民还记得这对慈祥的老人,常常给他吃粥,摸摸他的脑壳,就因为基民和大头仔同岁。他们把爱也向基民倾注。事过景迁,粉粥店是成了无主房产被拆除的。不过,小港路的老街坊还流传着大头仔的传说,他们会绘影绘声地说,夜阑人静时,可以看见大头仔艰难地撑着大脑袋蹒珊而来,站在这楼前辨认一番,又悄然离去。也许他父亲真把他的大脑袋卖了,尽管得了许多钱,但也终于破产了……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故事,但大头仔的的确确真有其人。现在这幢楼房已沉浸在春节的欢乐中,这里住的都是新房客,没有谁会想到这里曾经住过一个畸形的大头仔。一个会唱粤曲,指望有朝一日脑袋会恢复正常的大头仔。可在他悲惨死去时,脑袋被解剖了,里面并无金碗。邓基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望着这幢楼房暗暗惆怅。他宁可相信,大头仔在另一个地方愉快地过春节吧……花街灯光辉煌,火树银花。用竹竿搭的牌楼犹如琼楼玉宇。走过去,两旁都是书画家写的书法,花鸟山水画,皆为岭南派风格。邓基民有十多年没见过这些画了。他是极喜欢岭南派的画的。他觉得这种画耐看,形神兼备,重彩浓墨,用笔泼辣老练,他被吸引住了,驻足长看。在看到一幅桃花时,才记起自已是来买桃花的。
花街里人声鼎沸,万头攒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一眼望去,人如潮,花如海,一片春的世界。
各式各样的花,万紫千红,除了天红的桃花,便是红得淡雅的吊钟,大红大绿的芍药、大丽菊、黄菊、红菊、……还有水仙、墨兰、剑兰、彩雀……一盆一盆金果累累的盆桔、袖子、朱砂桔……甚至还有牡丹、茶花……令人眼花缭乱,所谓各花入各眼,花多眼乱。邓基民一时不知该选哪一株桃花好。便在花架前逡巡。但买花人很多,把他搓来搓去,他好不容易又挤上前去。
花棚卖花的尽是四乡的农民,他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就除夕花市的一夜生意了。省城故有花城之称。一年之中千花万花一夜之间全都涌上街头,更使得春色无边了。珠江岭南气候与北方迥殊,冬天不仅梅花菊花一齐开,且还可“报与桃花一齐开”有两句诗“花历天南最不同,吹嘘不必定春风”正好写出广州花市百花齐放的最象。
花市上最当令的是桃花,吊钟、水仙。桃花价钱最高的是大株而且形似覆伞的双瓣碧桃。一株整齐高大的“桃花王”花农要价好几百元。邓基民不会买“桃花王”他只选了一株姿态婀娜,并不粗大的桃花,才二十来块钱。他也不向花农讨价还价,付了钱,便扛上肩转身就走。
“基民兄!邓基民——”
邓基民回头一看,是一个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香港佬。尽管那人涂了一脸的粉,但满脸的麻子在灯光历历可见。他一认便认出是李寿。但最使他怦然心动的却是和李寿挽着手的,他朝思暮想的区燕。他几乎不能自持,头脑轰的一下炸响,身子就象要散架似的……
李寿自从被撵出广鸿兴,便投靠了林记地产集团。他和基成熟,于是基成和林记私下的生意全凭李寿从中斡旋,得些好处钱。李寿到了香港后,也渐渐学精了。香港正当百业俱兴,须大量建筑。他看准了卖沙子可以赚钱。于是去包了几条蛋家的沙船,卖了几百船的沙,不大不小发了一笔财。如今是衣锦荣归了。在香港他是很难找老婆的,一看到他那副尊容,很使香港衣着时髦的女郎望而却步。为此,他决意回来找老婆。他一想便想到区燕。在中学时,他对区燕已垂涎已久,只是基民在,他不敢轻举妄动。
回来后,他谁也不找,先去临江村找区燕。区燕乍一见到李寿,吃了一惊。阔别了十多年,旧同学都各自西东。只剩自己孤独地处于省城一隅。一种怀旧的情绪,唤起了她那颗过早湮没的青春的心。她想起了少年时代,想起了基民……
“区小蛆,你和高中读书依然一个样,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李寿恭维地说。
尽管区燕看见李寿会感到作呕。但也一见如故地说:“啊,是你呀!李寿,发了达回来啦!”她也学了点世故的腔调,很有一种玩世不恭的神态。
“唉!发鬼发马咩,老婆也讨不上,你说可悲不可悲,都三十好几的大男人了。”李寿怨天尤人地叹惜,用眼睛瞟了区燕一下。但区燕并不看他,且有一种讨厌之色。
李寿知道她心中爱的是基民。他佯作不知,问道:“区燕,在学校念书时,我给基民看过相,说他桃花运正当头。那时,他亲口对我说,他喜欢你。难道……”
区燕刷一下脸红了,她被李奇讲到痛处,忍不住唏嘘。“唉!我哪有这份福气呀!他……你别,别说他了。”
李寿故作惊讶,“基民欺负你了?我找他算帐!”他装得颇有骑士风度。
趁着区燕伤感,李寿鹰攫一般,猛抓住了区燕的手。区燕惊诧地瞪大了美丽的眼睛。李寿涎着脸,“区燕,我才是真正爱你呀!”
区燕憎厌地要挣脱他的手。李寿干脆用两只手拉住、使区燕挣不脱。区燕火了,“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刮得李寿两眼昏花。但他还是厚着脸皮跪在地上,“你打吧!你打吧!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狠狠地打吧!好出出气,你心里也好受些!”
区燕再把手举起,却没打下来。李寿趁机抱着她的双脚,心肝宝贝地乱叫……
基民走回家时,精神恍惚,象是心被人摘去了似的,两眼直勾勾的无了神采。区家玉吃了一惊,“基民,你,你,你不舒服?”
“我没什么!?”基民怔怔地晃一下头,他茫然若失。挣桃花时,手也有点发颤,几乎把彩瓷花瓶碰倒掉落地。邓鸿猷皱皱眉,“基民,到底什么事,遇事要以不变应万变,最要紧是心静,随遇而安。”他是看出基民有心事,“在花街遇见什么人啦?”
“噢!同学,一个同学,叫李寿的。”
“他?他不是偷渡去了香港吗?”
“他回来了。”基民声颤颤地答。
“回来便回来,何须惶惶然的。”
“没…没有哇!”基民竭力为自己辩解。
“没有就好……”邓鸿献看看基民说道。
这一夜,爆竹声声,惊天动地,简直不能睡觉,其实除夕夜也真不睡,大家都坐着看守岁。等待着新春第一天降临。基民并不是因为兴奋睡不着。他是为自己无望的爱而痛苦。一阵阵的爆竹如同一枪一炮打在他的脑袋,似乎是大限临头。真有点痛不欲生。
昏昏沉沉醒来时,已经是大年初一了。基民望着这和煦的阳光透进青砖大屋。由于没睡好,他连连打呵欠。他看见父亲大年初一早晨还在天井练八卦掌。颇感愧疚。他也正想去练,阿彩来拜年了,家玉是阿彩的师傅,徒弟给师傅拜年是规矩。阿彩一走进天井看见基民正在练拳,脸红红的很不自在。基民看见阿彩,使那颗恍惚的心更加迷惘了。心中又一阵的刺痛。他很尴尬地朝阿彩点点头。阿彩也只说了句:“新年好!”
家玉领阿彩坐下,爱抚着她的头发,“怎么近来不来我处坐坐?”
“师傅,我功课紧,底子差,只好常去请人教。”阿彩忸忸怩怩地说。
“傻女,今天是大年初一,过年要卖懒的。不然,一年到头要劳碌死的。”家玉笑笑说。
家玉把果盆拿出来,象哄小孩似的,“吃!爱吃什么就吃!怎么?怕羞,这里又没有外人,基民也不是别人,还是你哥呢!”
阿彩心里觳觫了一下,基民也看了她一眼,猝然地低下头,两人都互相避过对方的眼光。两人心里都不好受,这里曾经有阿彩多少美好的憧憬。她和基民一齐生活,……
回想起当年在菠萝庙的事,阿彩的心头别有一番滋味,美妙而昔涩。她只有对着家玉苦笑一声“师傅……”家玉也知道她心中难受,也只有轻轻叹息。
“阿彩,你年纪也不小了,也有二十七八了吧?有对象了?”区家玉笑笑问道。
阿彩心里惊竦一下,苦笑着摇头,“这事先不说,我家苦,读不起书,趁现在还有气有力,想读点书。”
“傻女,书要读,所谓成家立业。”
邓基民这时更是惘然,他看看阿彩那娇羞神态,自然又联想起区燕,……他再忍受不住了,又跑出天井,一反常态,不是练意守丹田的八卦掌,而是打起醉拳来。
大概邓鸿猷也看出了基民的心事,也不去说他,只是帮他把东西搬开,免得在地趟时顶了背脊。基民闪跌腾扑,勾弹踢拿一招一式充满悲愤怨恨……
过春节了,船厂放了假,冷冷清清的。老潘又没回去过年,他不愉乐。为小水兵难过。小水兵是在西沙群岛一战中牺牲。他够英勇的,一个人干掉好几个越南特工。临死还把一个特工的喉咙咬断了。他的尸体压在敌人的上面,眼睛怒睁着,身上中了好几处枪弹,他身负重伤还压倒敌人,那气概是非凡的。
去年过年时,小水兵回来过,那时生龙活虎的。……他写的工作汇报,至今还在老潘提包里,老潘睹物恩人,不胜伤感。老潘在宿舍里百无聊赖,便向临江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