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区家耀在龙船上瞥见一双火辣辣的眼睛老盯着他。不由扭过头去,他实在是提不起劲来。可掌鼓的家炳爱出风头,特别是在众多姑娘的水亮目下,他更得意忘形,根本不理会父亲的旗号,自行其事,那鼓声象是跳舞,桡手们的节奏一下乱了。
钟惠琴心里怦然跳直,待黑龙船划过时,便把粽子向区家耀掷去,区家耀见有黑影本能地举桨抵挡,把粽子挡落江中。可粽子如雨点般袭来,使得区家耀挡不胜挡。这时,钟惠琴撇嘴一笑,将一块泥巴向区家耀掷来,正中头上,区家耀弄得哭笑不得。
黄龙船已经划到江中了,区雄不由不急,咬牙切齿地指着区家耀,骂了声“衰仔!”
因为黄龙船抢道,区雄一怒之下,命令左边的桡手把桨横起,不让黄龙船的挠手划桨。“打!”区雄指挥黑龙船的桡手攻击黄龙船,邓国侠不甘示弱,也命令黄龙船的桡手大打出手。
“住手!”邓鸿猷制止着。
“打!”邓国侠仍然命令。
“打!”区雄也大喊。
“阿爸——”邓鸿猷急得大声地呼喊起来。区家耀这时也举桨在手,他的位置正对着邓鸿猷,只消一横砍,便可把邓鸿猷扫下水,但见邓鸿猷很坦然地看着他,微笑着“区兄!”
“打呀!”区雄催促儿子,区家耀只得一咬牙,心一狠,使把桨横扫过去,只是用力不大,邓鸿献身一偏便避过这一桨,没有反击,却用浆在黑龙船身上一点,便把两条龙船分开了。
岸上的人看了都大惊失色,叫嚷着“哎呀!又要打大架了!”区雄却向着岸边大喊:“快回村敲钟——”
两条龙船虽一时分开了,但两船的人还想划拢去一决雌雄。邓鸿猷运足了丹田气,拚尽全力,猛一反划,那龙船竟在水中纹丝不动。邓鸿猷却死命桡手们划船。区家耀看出邓鸿猷的用心,也暗暗握紧舵浆,那黑龙船也反道而去,渐渐靠向岸边。
“你!”区雄气得跺了一脚,他恨不得一烟枪敲在儿子的头上。
因为家玉已嫁,大沙村便责怪区雄不守信义,毁了两村婚约。说也要相应解除把钟惠琴嫁区家耀的婚约。区雄急得气顶心肺,痰涎壅上,那口气竟一下缓不过来。
“阿爸!阿爸!”区家耀连忙扶着父亲,替他抚摸胸,区家炳也在一侧替父捶背。
“衰女包,气死我了!她要再跟姓邓的小子回来,非拆他们的骨不可!”区雄缓过气来第一句话便赌起咒来,“真丢架!真丢架……”他气哼中仍呢呢喃喃絮絮不休。
“家耀!”
“在!”家耀声颤颤地答道,心里直打哆嗦。
“你随我去大沙头,向钟老头磕头,向他求婚。”
区家耀顿时呆住了,眼也翻白,脸也翻白。
“唔!”区雄看他的神色不对,不容置辨地瞪了他一眼,区家耀连忙低下头来,不敢正视父亲。本来他心中还为钟家拒婚感到自庆,没想到父亲竟迫他去钟家求婚。
“你还在想那个蛋家女?混小子!蛋家水上之民,漂泊无定,祖宗之法规定他们不许上岸,更不许和陆上人通婚。你这不是自降身格。你必须跟我去大沙村!”
“爸,我、我听你老人家就是。”区家耀强忍着说不出的苦痛,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他实在觉得父亲不可抗拒。妹妹家玉的事把父亲气成这样子,如果自己再抗拒他,他将会如何暴怒,很难想象。为了妹妹,也为了父亲,他只得负疚顺从,一切都觉得欺骗了阿娣,她的真情,她的痴心。
他漫无目的地走上江堤,对着茫茫的大江眺望着。
江上归舟点点,咿哑咿哑的浆声远远传来,他不由痛楚地对江大喊:“阿娣”他深感这叫喊无济于事,便躺在堤基的草坡上,仰天痛哭,拚命用拳头捶着大地,轻轻地呼唤着“阿娣,我阿娣,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
成亲的那天,临江村热闹极了。区雄请了几个“嘀哒佬”把锁呐吹得震天响。一串串的爆竹“噼噼啪啪”放个不停,一阵一阵硝烟漫过村口的大椿树,连那口”临江雄风”的钟也被嗡嗡振响。爆竹串顶上是一皮“满堂红”烧到顶上“隆”的一声炸个巨响,真震耳欲聋。满地鲜红的爆竹波中,区家耀直勾勾地望着江上来往的小舟,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区家门上贴着一对红纸金字的婚联:“幸有香车迎淑女,愧无美酒敬佳宾”爆竹响后,锣鼓大作,“嘀哒佬”吹粗了脖子,这节儿该迎新娘的花轿了。区家耀的是一匹拉轨的矮马,他身不由己地在马背上悠悠晃晃。阿娣姣好的面容又在脑海泛现……他也不知道自已是怎么过来的,只觉得头昏脑胀,浑浑噩噩地一切由人牵着,由人主宰。
新娘的脸用红布蒙着,他总想象那是阿娣,而钟惠琴虽被蒙了脸,但倘看到脚尖下的路,她明白距临江村已越来越近了心里又喜又羞,说不出味道。
到了家门口,区家耀一看见父亲满面春风的,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绝望地觳觫着。区雄一看儿子这幅无精打彩的神态,便狠狠地地盯了他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在河尾屋的江面面,阿娣正摇着花艇在江上寻寻觅觅,一摇一喊:“过海呢——过海呢——”喊着眼睛便向广鸿兴的码头搜索着区家耀的身影。她不知区家耀已离区,更不知他现已与新娘拜着天地。她的寻觅还是如常的寻觅,她的喊叫还是带着以往深情。
这时,有一个人停望着运只孤独的花艇,他就是阿多。他想喊,但他知道,这个时候是喊不回她的。她心里只有区家耀。阿多既暗暗感到庆幸、又暗暗不安,庆幸的是他去掉了一个强有力的情敌,不安的是阿娣心中是那么的痛苦,这结果是他想,他应该去爱她……
“过海呢——过海呢——”阿娣还是在江上不停地呼唤。然而终不见区家耀的影子,那只孤独的小艇双桨如疲倦的双翅垂在水面,孤雁飘泊,哀鸣声声。
风声紧了起来,到处传闻共产党要来了。终于有一天,“轰隆”一阵巨响。节节败退的中央军突然炸断了海珠桥。天还未亮,有人还在睡梦中就被震落床下。冲天的火光使黎明前的天幕和江波在黑暗中泛出惨红,整个大地在恐惧地颤抖,江流象煮沸了的开水,热气腾腾地泛着泡沫,一块块残缺的肢躯,一团团污红的热血在水中煎熬着……
被震翻的船只翘露着半沉半浮的船尖,劫后余生的船家揣着余悸,争先恐后跃入水中逃生。岸边一座座高楼大厦被震坍了,歪歪斜斜地倾泻着瓦砾。整个城市在轰轰的爆炸声中耸动了一下,颓然地歪倒了。只珠江岸边浮着断垣残壁,人们在瓦砾堆里拼命地挣扎,只要瓦砾里稍有动静,他们又会不顾一切地去挖,挖得双手鲜血淋漓。
广鸿兴电是一片火海。泊着的火船有的烧着了油箱,从这条船监延到另一条船,油箱爆炸升空,火苗到处飞窜,连棚也着火了。邓国侠看着自己的工厂毁于一旦,急得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他象热锅上的蚂蚁,指挥着工人扑火救厂。这对他感到有点力不从心,身边只有阿多,他后悔把儿子撵走了。
“阿爸,你没事吧!”就在这个时候,邓鸿猷回来了。邓国侠愣了一下,只“嗯”了一声。邓鸿猷也不多说话,立即张罗着救火,这样救了大半天才把大火扑灭,可工棚已化为乌有,机床已被烈火烤得发蓝变形,导轨弯了,轴承扁了……邓鸿猷决定留下来帮父亲来收拾这片残局。
趁着兵荒马乱,邹毛也跑了出来。他一看废墟似的广鸿兴也一下愣住了。他原想来分红的,他有股份,可希望一下冻住了:“这……这……怎么会这样?”他怔怔地向邓国侠。
“你当我想这样?鬼知道他们这么阴毒!”邓国侠忿忿道。这是他多年的心血呀,来的时候一无所有,全靠赤手空拳打天下,好不容易克勤克俭积攒下这份家产,却毁于一旦怎么能不痛心,这时邹毛也不敢提出股份,便转了话题,“老哥,天灾人祸,共产党的天下也不会好过的。将来不但要共产,听说连老婆也共,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我看还是下香港去捞世界吧!”
邓国侠惊诧地望了邹毛一眼,见他那双阴森森的眼睛,不由得生起厌恶,但一看化为焦土的厂房确又无计可施:“就这么完啦?完啦?”他不甘心,因为他的生意正旺,尤其国军要撤退,要广鸿兴赶修一批船只,以运载兵员,这是能赚到一笔大钱的。
“不!”他朝邹毛咆哮着。
“哎呀!邓老板,这些焦木头算什么,值几个钱,将来还有大把世界,眼光放长远点……”
邓国侠未语,邹毛又说:“听说共产党专杀资本家,你是个资本家,共产党放得过你?”
邓国侠的心竦动了一下,又望望邹毛,“那摊子……”
“嘿——这块烂地皮抛了算了,当初怎么来,就怎么去嘛。”
邹毛这么一说,他默默地在冒着余烟的地上踯躅起来。他蹲下来抓起一把焦土,猛一下又把泥土掼在地上。“卖了!”
“爸,你就卖给我吧!”邓鸿献望着父亲说。邓国侠睁大了眼睛,惊诧地看看儿子,“你?”邓鸿猷坚毅地点点头,目光炯然。
“你不跟我去香港?”他试探地问。
邓鸿猷盯着父亲:“爸,你怎么创的,我也怎么创,干不出一番事业来,我便不是你的儿子!”
邓国侠听罢很是感奋,他忽然觉得儿子又长高了不少。“唔!”他未露满意的声色,反而用一种轻蔑的眼光看看儿子,“你?哼,只知道要女人的人,能干一番大事业?笑话!”
邓鸿献没有反驳,只是一声不响,倔强地直立在父亲面前。
“这……”邹毛感到为难了,若是押给了邓鸿猷,他那份股怎么抽算?他们是父子,武艺都了不得,邓国侠也看出了邹毛的心思,他皱了皱眉头:“你哪来的钱?”
“我可以用广鸿兴名义去货款。”
“兵荒马乱的,你向谁去贷?”邓国侠很是疑惑,且很不放心。“你不怕共产党……”
邓鸿猷笑笑并不答话。
“难道你是……”邓国侠指着儿子,心里很惊慌,一旁的邹毛也紧张起来。
邓鸿猷坦然一笑,“振兴工业乃建国之本;这是谁都能懂的道理。”
“你要是把这家当共了,我……我就要你的命。”邓国侠朝儿子挥了一下拳头,但心里很是虚怯,他实在无能力在这废墟上重新振兴广鸿兴。
“家当?就这些破烂,笑话!我要把广鸿兴重新振作起来。”邓鸿猷说得很有信心。
于是邓鸿猷便和邹毛去清点还有多少烧剩下来的设备和材料。只两台皮带车床,还象散了架,皮带和棚架已经化为灰烬,邹毛不由摇头,“这车床还能使?”邓鸿猷心中有数,没哼声。来到河滩上,两条枕木还平行地浸着江水,这便是船排,一副A字架,还可以用钢缆把火船绞上岸米,邓鸿猷心里踏实了。
一条破了的花艇斜挣在河滩。上面坐着一个憔悴的女人,怀里还有个婴儿在啼哭,女人也在哭,邓鸿猷认出正是阿娣。
“邓先生,你可知道阿耀的下落?”阿娣哀哀切切地问。她知道邓鸿猷是广鸿兴的少东家.还是阿耀的妹夫。
邓鸿猷心如刀割,没想到阿娣落到这么悲惨的地步,他心里直恨区家耀,恨他的无情、残酷……他不敢告以实情,更怕刺伤阿娣的心,只得垂下眼睛,期期艾艾地说;“他去修一条船,工夫太忙了,来不及和你说。”
“他是不是同乡下娶亲了?这可是他的骨肉呀……”说着阿娣哀褒地哭起来。尽管阿娣衣衫蓝缕,披头散发,还是掩盖不了她婀娜动人的身姿,一旁的邹毛上前殷勤地劝着,一边却打着主意,“别哭啦!别哭啦!怪可怜的。”邓鸿猷见了,不由皱皱眉头:“走吧!”
月亮悄悄地从江的东头升起,冷冷地向珠江撒下银光。天上黑云压,断了的海珠桥半浸昔江水,空气中还隐隐飘散着烟焦味,江畔一片漆黑,只有点点昏黄的油灯渔火,沉寂中不时传出断断续续的啜泣,露珠也象泪珠似的在暗夜中淌着。阿娣的破花艇搁在河滩上,没有点灯,也没有灯了,她抱着婴儿木然地坐等天明,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广鸿兴幽幽的灯光,阿娣想,大概区家耀这个时候该回了。每当人影幢幢,她的心便会骤然收紧,禁不住要喊出声米,“家耀——”那声音在黑洞洞的江天回荡着,余音袅袅。但是没有人朝这边走来,什么人出没有。
“吭”,一声男人的咳嗽声,有踩着江滩的“吱吱”脚步声,阿娣立即住了哭,伸长脖子张望,连最后一点企望也被吓散了,来者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邹毛。邹毛乜着眼,显出淫邪的猥笑,猫腰而来,阿娣尖叫着,马上缩回舱里,抱紧婴儿,瞪着恐惧的眼睛望着他。
惨惨的月光把那人照得象鬼似的可怕。他踩上了舱板,饿狼一般向阿娣扑来,婴儿的啼哭声更刺激得邹毛发狂,他把婴儿夺过去撂在一边,双手按倒了阿娣,阿娣脑子哄一下如同浆糊煮沸了,她瘫倒了昏昏沉沉没有一点反抗力气……邹毛很粗野地“呼哧呼哧”喘气,阿娣不顾一切地反抗着,大声地呼救着,邹毛用一块布堵住了她的喊。婴儿的啼哭撕裂着她这颗破碎的心,更激怒她猛然奋起,竟把邹毛蹬倒了。邹毛这时已耗尽力气,双腿一软,趴着“哟哟”地呻吟。
阿娣手里抓到东西就往邹毛身上摔,邹毛抱头而窜,后面只传来阿娣的哭骂声。
蛋家人生来就遭陆上人欺负,阿娣痛定思痛,一夜尽做恶梦,梦见区家耀不敢认这个小蛋家仔,让警察把她的小艇炸了。梦醒了儿子还在身边,只是饿乏了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奶水干了,为了孩子不饿死,也为了他将来不做蛋家仔,水上人,她抱起瘦得小猫似的婴儿一步一步向广鸿兴走去。
天刚刚亮,江上灰蒙蒙一片,飕飕地寒意袭人。黑沉沉的海珠桥残骸,象一条巨鱼的枯骨搁在江上:阴森森的。
邓鸿猷已在天井练罢一趟八卦掌,正在静心收敛气息。听有人敲门,便去开门。见是阿锑,惊疑地问了一声:“你?”
“我要找师奶!”阿娣几乎要跪到,邓鸿猷连忙一把扶住她,朝里喊:“家玉——”
两夫妇搀着阿娣进了屋,区家玉见阿娣饿坏了,急忙盛来碗粥就要阿娣先充充饥,阿娣却把碗沿嵌入婴儿的小嘴,婴儿嚅动嘴唇,马上拚命地吮吸着,但到底不是母亲的奶水,他又哭了。
“邓师奶,你是家耀的妹妹,老实说吧。”
“家耀他……唉,你大概也能猜到。”
“嗯,我是想过了,他家是瞧不起我这蛋家女,别,别,千万别,让他知道他妈是个蛋家婆,不然,人家会……”阿娣想到到痛心处,忍不住又声泪俱下。
邓鸿猷的脸抽搐着,他心里在狠狠地骂着区家耀,骂他不负责任害了阿娣母子。他说:“你莫愁,艇我会替你修好的,以后你就在厂里包接送工人,象以前那样,该给你多少工钱,还是给你。”
“邓先生,你们可真是大好人哪!”阿娣抱着婴儿哭跪在地。
“起来!起来!”区家玉连忙拉起她,阿娣便把婴儿抱给了区家玉,泣声道:“只要他将来能在我坟头叩上一个头,我就死也闭眼了。”
可是过了几天,阿娣不见了。河滩上停泊花艇的地方只剩下一根空的桩头。邓鸿猷差人沿江怎么寻找也找不见,邓鸿猷只得留心着托人到四乡寻找。
阿娣托了孤,划着花艇没无目的远去了。她要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别人找不着的地方,花艇顺流而下,斜阳脉脉,江水悠悠。阿娣只觉得漫天染的尽是恨,浸透江流的尽是愁,她要随水远去,她那颗孤寂的心好象听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声音在唤她,她便摇起双桨向那远处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