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进了广州城,军代表也来到广鸿兴,是个山东大汉,脸膛红红,络腮胡子。
邓鸿献正看着傻源车削汽缸套,傻源满师不久,手艺不错,邓鸿猷正暗暗高兴。忽觉得背后一阵风似的,回头一看,是个解放军。
“你是这儿掌柜的?”邓鸿猷听得懂他的国语。阿多和傻源都目瞪口呆,不知所云。
“小姓邓,老兄贵姓?”
大汉反而腼腆了,“俺姓高,叫高勇,就管俺叫老高行啦!”他把那只握着的手抽出来,还隐隐作痛,心中暗想,“这资产阶级还不好对付呢!”
原来,广州解放,国民党兵败退到珠江口,准备撒到海南岛。解放军马不停蹄即要去攻打球江口的桂山岛,高勇是为此事来广鸿兴想办法弄船的。
邓鸿猷一听,满口应承,说这事好办。只要有木船,汽车就可以组装。
军需处就在大天二的炮楼下,这里有的是打破了的车子,管理员姓潘,一见高勇马上“啪”一下立正敬礼。
“带这位先生来找些汽车的发动机。”
管理员打量了一下邓鸿猷,又用询问的目光看看高勇。
“去!别耽误时间。”48“首长,这……这可是军事机密……”“几辆破车有什么秘密。”管理员很警惕,瞄了邓鸿献一眼,俯在高勇耳边嘀嘀咕咕,邓鸿猷便对高勇说:“如果不方便,我到外面去等候。”
“你知道哪发动机好用?哪些不好用?”高勇瞪着眼厉声问管理员,管理员很尴尬。“老邓,你来!”高勇根本不理会他。
邓鸿猷在这堆破车中钻了半天,对高勇说:“我派工人来拆吧!”
回去后,邓鸿猷立即动手绘制设计了“土炮艇”,要工人们按图施工。不出三天便在木船上装了汽车引擎,离合器的轴杆换上了螺旋桨。
解放军有了这些土炮艇便能如虎添翼。邓鸿猷让阿多开了一条在江面上威风凛凛地兜着圈子,试航给高勇看。呆头呆脑的木舢板装上了机器,竟在水上飞也似的,撕开两爿巨波,乐得高勇直拍手,“老邓,真有你的。待全国解放了你就给新中国专门造轮船!”
邓鸿猷笑笑,指着这些木舢板,无可奈何地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小意思。”
“好!”冷不防高勇用力一拍邓鸿猷的肩膀,岂料邓鸿猷立定脚跟象生了根似的。高勇心里暗暗称奇,嘴里却咋呼着,“邓老板,就冲你这句话,看得出你是条汉子。将来有什么事你尽管来找我。不打仗了,老子就干船厂这一行,就要你这劲头。”
邓鸿猷苦笑一下,看了高勇一眼并不作声。他想,即使一日要共产了,这船厂总也是要技术的吧?
解放军的土炮艇编队浩浩荡荡驰骋珠江直扑桂山岛。在宽阔江面停泊的国民党兵舰没料到共产党有此一招。土炮艇散在江面蜂拥而至,围着兵舰掷手榴弹,国民党海军从没打过这样的海战,一下子被打懵了,大炮失去了近战的威力,象无头苍蝇乱窜。就在这时有一条土弹艇出了故障,机器带不动螺旋桨了,象一片叶子飘在水上,战士们都干着急。幸亏带了邓鸿猷当随军技师,他马上就找出毛病,是汽缸的螺塞脱了牙,燃气把螺塞爆到江里去了,孔黑呼呼漏气,可这时候上哪去找螺塞?邓鸿猷急中生智把一颗螺牙拚尽全力压死漏孔,不让它弹出来,这条土炮艇又飞起来了,高勇诚服地拍拍邓鸿猷,“老兄,行!你真行!不然这条舢板只有挨打的份了。”
土炮艇追上了仓皇逃走的兵舰。水兵们一看解放军挑着刺刀跳上甲板都吓愣了,只好乖乖地举手投降。
国民党一些杀身成仁之士还奋起抵抗,端起机关枪把冲在前头的解放军撂倒,纷纷落入江中,血把江水也染红了。解放军都杀红了眼,直把刺刀迫在抵抗者的喉咙。
敌舰长这时指挥不灵了,水兵们各自逃生,可他还坚守在驾驶台上,把青天白日党徽的大盖帽戴正了,把雪白的军服整了整,拔出手枪负隅顽抗。高勇跃上军舰,一脚踢开驾驶台的门,即闪在一旁,舰长顺手一枪,子弹从高勇鼻尖擦过,高勇随即回了一枪,舰长一滚避过这一枪,只是手枪掉了。高勇以为打中了他,便冲了进来,岂料被舰长贴地一脚踹倒,手枪也脱了手于是俩人便赤手空拳搏斗起来。
这时,邓鸿猷来了,一眼便看出这舰长是太极高手,死死粘牢高勇,怎么摔也摔不掉。高勇火了,松开手,想用拳头砸昏他,可舰长双手一绷,复一振,便把高勇的蛮力化掉了。邓鸿猷一看急了,不待他喊:“当心!”高勇已被掼出丈把远,舰长狞笑着拔出腰间的中正剑……邓鸿猷飞身一掌正中舰长的手腕“噹”一声,中正剑落在甲板上。舰长恶狠狠地瞪着邓鸿猷,也觉出邓鸿猷出手不凡,其掌法和他如出一辙。不由厉声喝问:“你是谁?”邓鸿猷淡笑,“至终复自始,一气运弛张,有形归无迹,物我而相忘。”舰长一听,大喝:“党国存亡,匹夫有责。你少噜囌,待我把你们一并杀了,以谢党国!”邓鸿猷摇摇头,叹道:“意气用事,太极之大忌!”舰长恍然大悟,这已迟了,高勇一跃而起抓起那把中正剑砍来,舰长合上眼睛,坦然引颈。
“慢!”邓鸿猷一把扼住高勇的手腕,高勇动弹不得,跺了一脚,“你……”这时冲进来几个战士,齐声喝着:“杀!”不由分说,几把刺刀前前后后迫住舰长,舰长神态自若,抓过一把刺刀用刀按进自己的胸膛,身子慢慢地跪下,躺倒,鲜血汩汩涌出。
邓鸿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替他合上了眼皮,把他的双手叠放胸口。
高勇不悦地看看他,“你搞什么名堂?”
“我敬服他是一条好汉。”邓鸿猷坦然地说。
局势平静了,广鸿兴也开工大吉。那条俘获的军舰正泊在码头上,由广鸿兴承修,工人们依然由包租的花艇接送上兵舰开工。阿多站在码头上,这“咿咿哑哑”的桨声中,再也听不见阿娣那甜润的叫声“过海呢——”心里不觉一阵怅悯。阿娣到哪里去了?他向天水相连之处望去,希望能看到阿娣的归舟,但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写字楼上,邓鸿猷正凭窗而望,他看见了阿多,知道他此时的心思。想起阿娣,他也很感自疚,可又一直没找到她,她会躲到哪里去?他俩夫妇正收养着她的儿子,取名基民,从邓家姓,外人还一直以为是邓家之嗣,邓鸿猷对外也称是他的犬子,只是父亲不承认有这个孙子。最近,邓鸿猷也收到了父亲从香港的来信,说他在香港开了一间五金铺,打打铁,修理五金杂件,兼修汽车,生意还旺。还说到邹毛没来成香港,途中遇上东江游击队的人,被他们认出邹毛是汉奸大天二的小头目,把他抓走了,现在下落不明。父亲在信中并无要他打听邹毛的下落的意思,且口气有点幸灾乐祸。邓鸿猷心骤然一缩,发觉父亲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于是他怅然地凭窗望江,看看这往来的百舸争流。那边海球桥正在修建,热火朝天,一根根钢梁搭起了架子,工人们把火红的铆钉塞进铆孔,揿着风锤拚命地打,“哒哒哒”风锤声一阵一阵震撼着江天。邓鸿猷隐隐地感到,在他的生途上也正须要架一道桥。珠江流波,蓝天流云。邓鸿猷只觉得这个世界在浮动着,天高地迥,恍恍惚惚,一阵寒噤透过全身。
南国的腊月,无雪,可西北风阵阵生寒。广鸿兴仍得赶潮水拉船上排,船拖上枕木之间,得潜下水在船底垫好木垫,水一退潮,船就平平稳稳座于枕木上。大暑天干这活不要紧,天寒地冻的,就是件苦差使了,这活历来是后生学徒干的,每干这活,邓鸿猷必吩咐厨房烧一大锅热水,备一瓶酒,先喝了酒,热了身子,再跳下水,一干完,马上出水泡进热水里。今天上排的正是那条兵舰,作为大师傅,阿多在一旁没作声,作徒弟的应当心领神会,自动自觉脱衣下水,这样才是被师傅称道的“活头醒尾,眉精眼企”的醒目仔。偏偏阿福也学师傅袖手旁观,拿了一堆木工的刨柴花点了火取暖。阿多喊了一声,“阿福!”阿福还装傻扮懵,佯作不知。他本来长得难看一脸横肉,满脸麻子,那木木然的样子就更难看了。他还傻楞楞地自语:“这天也真够丢那妈的冷!”
按辈份说,阿多是阿福的叔辈,也是阿多带进省城谋生区姓。乡下越来越多的人进省城打工,地少人多,区雄自己也常有上顿没下顿的,再也没有人说他是伏虎罗汉转世了。
阿多以阿叔口气指着阿福骂道:“你这衰仔扮猪吃老虎!”他推了推阿福,指着浮在水上摇晃的破军舰。
“多叔,老实讲啦,落一次水冻得抽筋也不过捞两文钱,如果请个水鬼,起码要磅十张银,我不干啰!”
“你不干?我干?”
“你干不干是你的事,反正我不干。”
“你不干,于什么?去当契弟?”
阿福很神秘地贴在阿多的耳边细声说:“多叔,乡下在分地,咱们回去也可以多分一份呀!”
“唔!你这鬼头,你支一日薪水你就得干一个人工。别啰嗦,下去!”阿多发现几个学徒部缩在一边,谁也没有下水的意思,原来阿福和他们早串通了。
“那好,我看只有和邓老板说了。”阿多转身要去找邓鸿猷。这时,邓鸿猷看那条兵舰还浮动着,知道没垫好楔子,便走过来“什么事?”
“你问他们!”阿多指着学徒们。
还是阿福大着胆子说要加工钱才肯下水。
“加到四、不干、我另请人人了。”
四是二翻一番,有些学徒心动了,面面相觑,阿福看军心动摇,正想脱补服,却一把被人按住,一看正是傻源。
傻源并不打话,抓起酒瓶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脱了衣服。咬咬牙“扑通”一下跳下水去。
“这契弟!”阿福大为不快。
“快去挽两桶热水来!”邓鸿猷心里一热,吩咐道。
傻源水性不错,他咬紧牙关,把木楔插入船底和枕木间的隙缝中。耳边的冷水嗡嗡直响,“咕咚咕咚”直往上冒泡泡,眼睛冻住了似的,全靠手摸索着。实在挺不住了,冒出水面,换口气又钻下去……
“老板,有担生意。”阿多附在邓鸿猷耳边小声说。
“……邓鸿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心还是为之一动。原来,广鸿兴有一桩工程任务,要装修几条近海木驳船,说是“抗美援朝”的需要,邓鸿猷知道这几条船赚不了钱,而且要贴本。全国正在轰轰烈烈捐献飞机大炮,怎么能赚抗美援朝的钱。造船不难,只是木材紧缺,有钱也买不来,邓鸿猷正为这事伤脑筋,一听阿多说有门路,便半信半疑。
阿多朝江边一指:“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