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家大屋里也一派春节气氛。祖宗的神主牌位红烛高照,区雄的炭相画得目光炯炯,高居临下,阴鸷地俯瞰着大厅。他的灵位前三炷香、香烟缭绕,烛影摇红。三小杯水酒,一碟鲜果,一大碗肉供着。区雄似不为所动,老是盯着大家。供桌上还放着两只大花瓶,花瓶上画的是福禄寿三个古装人物,尤其寿星公的额头,真叫人想象里头会不会藏了一个大金碗。花瓶各挣一枚吊钟花、桃花。也养了水仙,小花瓶也挣了零散的花卉,大丽花、芍药、银柳、剑兰……
强仔虽然不是小孩了,但过年还是他得益最大,因为还没结婚,长辈们都给他“利市钱”。崩仔已经讨了老婆,强仔不好再去找他玩。所以他只得独自在天井烧爆竹玩,“乒乒乓乓”很响,他也挺开心。
区家耀穿了一套新的工作服,抱着水烟筒优哉游哉地吞云吐雾。一家人少了区雄和家炳。区家耀望望惠琴,不禁黯然伤神。
老潘进来了。
“啊!是潘书记!”惠琴忙起身让坐,一边去沏茶。
“家耀,我给你拜年来了。”老潘朝家耀拱拱手。
“不敢当!不敢当!应当是我向你拜年才是。”家耀谦让地说。
钟惠琴给老潘斟了茶,垂着手走了出去,她心里忐忑不安,区燕到现在还不回来,不知上哪去了。
大厅里就剩下老潘和家耀,及墙上挂的区雄的炭相,他还是那么阴鸷地望着他俩。
“潘书记,怎么过年也不回家?”家耀问道。
“唉!有两年没回啦!也真想家,只是厂里革命要紧。‘红卫’毛病这么多,厂还得向银行贷款发工资。……”老潘以一种审时度势的忧患口气说。
“我看再开个誓师大会,动员一下,调动工人们的积极性,抓一抓劳动纪律。”区家耀用举足轻重的口气建议说。
老潘却无可奈何地淡笑,摇摇头,“不行啰,行不通了!”
区家耀一怔,他也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也觉得无能为力,他望望老潘,看他有什么良策。
“我想把邓鸿猷请出来,让他指挥生产。”老潘望着区家耀的眼睛说。
区家耀大惊失色,“什么?他……”
“这叫限制使用。”老潘把眉头一紧,从牙缝里挤出话。
区家耀惊惧地睁大眼睛,内心有点发怵。
区燕从外面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穿得鲜艳时髦。在这乡下地方见所未见。区家耀看了也瞠目结舌。他想说,但觉不妥,便想等惠琴来问她。他心里隐隐感到女大女世界。女儿和他已经存在一道无形的鸿沟,以至父女之俩不便对话,也不知是辈份,还是性别的差异。区家耀只能愣愣地望着女儿的背影,流露出不满。
当区燕走进房间时,钟惠琴也大吃一惊。这种打扮,哪里象是安分守己的女儿家。区燕叫了她一声:“妈——”她还在那里发愣。等应过了后,她便沉下脸问区燕,“这到底怎么回事?穿人家的衣服了。”
“妈——他是我老同学。从香港回来,带了些衣服来。他又没有姐妹,硬是要送我,也是人家一片心意,我又不好……”区燕噘着嘴说。但心里却隐隐作痛,母亲的问话,无疑是要向她和李寿的关系到底考虑清楚没有。
“阿燕,你也大个女了,事事要自己小心。阿妈总不能跟着你走到东走到西。……”钟惠琴絮絮不休地叨唠。
“妈——你别噜囌好吗?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自己知自己事。”区燕啧有烦言。
“他到底怎么样的人?”钟惠琴还是不放心地问。
“妈——看你,人还没老,便这么冗气了。”
“香港来的?”
“是呀——”
“同学?”
“是呀——”
“偷渡的?”
“是呀——”
“长得难看,一脸麻子?”
区燕再也受不住了,堵着耳朵扯着喉咙叫“是呀!是呀……”
“唉!真的命中注定呀!基民……唉!如果……”钟惠琴的长吁短叹,使得区燕心如刀割,她烦燥不安,“别说啦!别说啦!妈——我求求你别说啦!”
区燕说完忿忿然钻进自己的小房间,趴在床上,咬着枕头呜呜地哭,哭得肩膀耸动,但咬紧了枕头,才不至于哭出声音来。
坐了半天的车,区家耀一下车来,感到脚步浮浮,两眼昏花。这些天,他一直心情不安,事不如愿。最倒霉的是他抓的那条船被航运公司退了货。他怎么也没想到钢板做的船也会有变形的问题,钢板又不是马粪纸。船一下水,连门也关不上了。尾轴烧坏了轴承台金,主机也开不动了。于是一顶帽子“不懂业务技术瞎指挥”压在头上。所以要让他来科学馆看船舶技术的录像资料片。
科学馆建在中山纪念堂之侧,是一座富丽堂皇,中西合壁的建筑。中山纪念堂也可以说是省城的象征。孙中山当年在此挥师北伐,问九鼎于中原,号令神州。至今,孙中山的铜像气宇轩昂立于广场。纪堂的大门上的题匾“天下为公”高悬。区家耀看了也不由得肃然起敬。但一想,那是资产阶级革命,又有点不恭了。
他精神抖擞地步入科学馆,很有一种庄严神圣感。因为能进入这科学的殿堂,那决非是等闲之辈了。
放映录像片前,科学情报所的一个负责船舶科技信息的研究员讲了简单的开场白。区家耀听了吓了一大跳,这研究员竟敢说“风庆”轮那样的政治造船的蠢事不能再干了,要用科学造船。这不是明显的恶毒攻击吗?他惊惶地看看那个研究员,忐忑不安地看录像片。录像片是区家耀见所未见的。都是日本的佐世保,神户的造船厂造的几十万吨,甚至上百万吨的巨型轮船宏伟而惊心动魄的场面。他本以为临江村的船厂是最大的船厂了。岂料天下还有比临江的船厂大十倍、百倍的船厂。此外还有西德汉堡,荷兰鹿特丹,英国物利浦,美国洛杉矶……这些世界著名大港口的录像片。最后还有香港造船厂的资料片,其中居然有“广鸿兴船业公司”屏幕居然出现了邓国侠的形象。这使他感到一种威胁感。现在的船厂大多是河南尾广鸿兴的旧工人,这些人是技术骨干,都当了大师傅,而这些人都心向着邓鸿猷。现在民主选举厂长,邓基民当选曲呼声就最高。他提出厂政分家。实行厂长责任制。也就是说,以后厂长不再听书记管。那当这个书记还有什么意思,“邓家天下区家权”后半句便空了。他掌的权便会架空。说不定邓基民胆敢连他这个当爹的副书记也敢解雇了。这次已经造舆论了,说他“不懂业务技术,瞎指挥”。听说香港“广鸿兴”要来搞合资,这船厂始终还得落回邓家的手里,那时当真的邓家天下了。……他越想越窝火,干脆不看这狗屁的录像了,从科学馆出来,便去东山乘郊线车回船厂了。
高高的船台上,弧光闪闪,焊花飞溅。一阵阵风锤鈚枪震撼着大地“哒哒哒”鸣响。新造的油轮脚手架上,工人们正忙碌着。邓基民戴着头盔正把施工图纸摊开在地。和邓鸿猷及技师们指指划划对着准备吊装的主机议论着什么。高高的门吊铁臂上绷紧了钢缆,只待邓鸿坤一声哨响,便可以起吊。
超重总指挥邓鸿坤吐出口中的哨子,咋咋呼呼地喊:“喂!阿基,别口水多过茶,有什么留到清明拜山再讲。要吊便干,爽手点,别在这里油浸鸡巴的!”
“坤叔!你又不是做缸瓦的,这是机器!”
“好好,反正现在是你说了算。”邓鸿坤悻悻把手一扬,走开去,朝门吊司机打了个暂停的手势。
原来邓基民发现这台主机跟清单对不上,细细察看了,主机里面的机体、活塞、连杆、汽缸套、曲轴、轴承……均是旧的,这是一台五十年代积压的旧机,喷了新漆,当作新机运了进来。“阿爷做生意,做懵了!”基民气呼呼地对父亲说。
邓鸿猷不相信老父会这么干。他了解老父为人侠义.从来讲信用的。“或许是手下人瞄着他的……”他沉思着为老父辩解。
“把阿成找来!”基民马上意识到是弟弟干的好事。
“这衰仔!”邓鸿猷也毫不怀疑,一定是基成干的。
“阿基,吊不吊?你一句话。我一班兄弟就等着你一句话开饭的!”邓鸿坤又来发话。
“吊回去!退货!”
“退货?有无搞错呀!我们辛辛苦苦拉到这里来。再说这货是你阿爷发的……”邓鸿坤惊呆了。他不解地发着牢骚。
“你吊就是了,有什么错,唯我是问。”基民坚定地说。
邓鸿猷望着儿子,不由得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也有这么股犟劲。但他没作声,心里暗暗赞许。邓基民正用征询的目光看着他,他干咳两声,转过脸,装作没听见,没看见,他要让儿子自己去抓主意。
于是,邓基民摺起图纸,经自回办公室了。汽笛也响了,“啵——”使得船厂上空的空气也振荡着。
走出厂大门,厂道上正围着一大群人,是一辆红色“的士”停在那里。“的士”披红挂彩,车头尖上,还装饰一个穿绫着罗的新娘洋娃娃。这是一辆办喜事的迎亲车。
“噢!来了来了!”有人嚷嚷。
邓基民眼前一黑,心被攫住了似的,他意识到一种不可挽回的失落感……
临江村村口的小道正走来一群人簇拥着新郎,新娘。邓基民象挨了当头一棒,眼前晕眩,脑子“轰”一下炸开了。他这时心如刀割,创痛使他发着颤抖,他在心底默默地痛苦地呼唤着,“区燕——区燕……”
只有李寿一个人得意洋洋的笑容可掬。他一眼便看见了邓基民,神气活现地打招呼:“基民兄,后会有期了!”
区燕一眼看邓基民正在那里发怔,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楚,眼泪竟如断线的珍珠,扑簌溅下。钟惠琴还以为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离家,惜别父母之情。还一味劝慰她,要她安心,有空和姑爷一道回来。
家耀知道此中奥秘,他是不敢再看基民,也不敢看女儿。更不敢看老婆,这都是他一手造的孽,贻害了基民和区燕。
“李寿,你……”邓基民只觉得一般堵住了心口,神志昏迷似的,呓语一般地和李寿招呼。
“噢!我包租了一辆‘的士’到深圳,返香港去,今晚就在香港摆酒宴客。以后我回来再补请大家!”。
基民这时已经失掉了魂魄,脑子里热糊糊一团糟。他几乎不能自持。两眼发直。脸上硬挤出笑,笺得极苦,也如梦呓一般,“恭喜了……恭喜……”他是在心中大哭。
区燕穿着很漂亮,她极力地抑制着自己,把眼泪咽下。她默默地走到邓基民面前,深情地注视着他,声颤颇,轻轻地向基民道别,“基民——我走了,你,保重……”话音来落,她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连忙掏出手绢极力地咬住,跌跌撞撞扑在母亲怀里恸哭。
新嫁姑娘的哭是平常事,大家也不以为然,那些心肠软的女人也无端端的陪着落泪。
区家耀心里明白,很有一种负疚心情。他真怕区燕哭闹起来不可收拾。便对女儿嚷道:“别哭了,别哭了,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老公又是你自己拣的。有什么好哭的!”
钟惠琴嗔了他一眼,区家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便噤若寒蝉了。
李寿也明白区燕是为邓基民,要不是两人的血缘关系,他俩怕早已……李寿心里很是不悦,满脸的麻子也白了。于是他硬去拉区燕,“好了,好了,上车啦!”
“豆皮佬!我告诉你!不许你欺负我家姐,你若敢欺负她,当心回来,我揭掉你的一层豆皮。”强仔冲着李寿咬牙切齿地说。
“细佬,你放心啦!我疼她还来不及呢!”
“阿寿,你要好好照顾阿燕,她这么大的女这才出远门,我不在身边……”钟惠琴未语电泣不成声了。于是又惹得区燕哭哭啼啼。
区家耀拍拍李寿肩头,“阿寿,我把阿燕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怎么吵架也好,不准你动手打她!知道吗?”
“知道!知道,”李寿连连点头。
“豆皮佬,你当心,你有老母在省城,你若欺负我家姐,我找你老母晦气。”强仔威胁着说。李寿最怕强仔,怕他弄蛇。
邓基民走过来,拉着李寿的手,恳切地说:“阿寿,我恭喜你,我希望你能给区燕带来幸福。”
李寿道:“基民兄,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
邓基民又走到区燕面前,第一次叫她一声“妹妹”。他说:“妹妹——我祝愿你幸福!”
区燕拾起头,泪眼汪汪望着基民,邓基民的手颤抖着,轻轻地替她擦去垂泪。他心一酸,也忍不住眼眶一热,顺着鼻翼滚下一颗泪来,他连忙别转了脸。
“哥——”区燕也第一次这么叫他,“多保重,我也祝愿你幸福!”
区家耀看了,更是不安,更觉得负疚深重,只得在心底忏悔地叹了一口长气。
钟惠琴这时也百感交集,既对女儿牵肠拄肚的不舍,又对丈夫前孽的责恨。她狠狠地盯丈夫一眼,久久拉着女儿的手不放。……
车要开了,李寿春风得意地伸出手来,把那束鲜花挥动,俨然一个情场的胜利者。众人也在挥手。“的士”徐徐开动。邓基民连忙骑上单车,飞快地追在“的士”后面,直到“的士”远远地消失在广深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