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白鹅潭那边烟水苍茫,长堤的榕荫下,悠悠飘出一长长的木排顺流而下,那是粤北山区流下来的,现成的木材,也不知往哪里流。
“包在我身上。”“阿多拍拍胸口。
邓鸿猷松了口气。“好好跟人家讲价。”
阿多没哼声,笑笑。邓鸿猷不由得皱皱眉头,隐隐有一种不快的感觉。
天黑了,连星星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木排一排连着一排,排得很长,只两个放排工,正缩在木排上搭的草棚里喝酒,一盏油灯,仅仅照亮他们的脸孔。
阿多和阿福划着小舢板悄悄地靠过来,阿福喝了酒,他憋着口热气悄悄地下水,用刀子把扎木排的竹篾割断,神不知鬼不觉,阿多划着舢板抽下不少木材。
木头被藏在小河汉的芦苇丛中,只有阿多知道这个地方。阿福很高兴,这次下水值得,他和阿多私分了卖木材的钱。
阿福家很苦,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孤儿寡母生计艰难。他父亲死得很惨,死时浑身发黑。村里人说他去挖金玺犯了神明,也有人说他坏了风水,区雄则说他冲撞了龙脉。
人人都说牯岭里埋着一块金玺,人人都想挖到它,但从来没有人挖到过。
相传南宋亡国皇帝赵昺当年南逃,仓皇间在牯岭落了一颗镇国金玺,赵昺年幼丢了宝还不知道,只剩下脖子上挂一条空的金丝涤,这注定了他必亡国的命运。丞相陆秀夫大惊失色,派人四下寻找,怎么也找不着。元兵又追得紧,只得作罢。陆秀夫知道南宋气数已尽,在劫难逃,只得仰天长叹,抱着幼主在厦门投海殉国。
镇国金玺系纯金所铸,镂以九龙以镇九州疆土,帝皇传世之宝,社稷之神种,得之则得天下,失之则失天下。幼主一失,落于珠海之侧,按五行之说,金土相生,且得水丰沛,无怪乎三角洲土地肥沃了。于是很多人都做此黄金梦,想挖得此宝。然而谁也挖不到。挖者归家必暴死。
阿福爸穷极了,慌不择路,铤而走险。区雄劝他说,“这是神物动不得的,何必白白陪了性命。”说实话,区雄亦甚想得到此宝,只是怕冒犯了神灵。阿福爸说:“反正烂命一条,挖也死,不挖也死,挖了还可指望发达。”
“我是伏虎罗汉转世,菩萨托梦要我护宝的。你我同姓三分亲,才这么劝你你不听,就别怪我……”区雄恐吓道。
阿福爸冷笑着:“你自己也不知宝埋在哪里?护鬼护马咩!”
区雄很窘,再也没有人当他是菩萨转世了,悲凉之余,恼怒地瞪了阿福爸一眼,“你不听便罢!死了也无人可怜。”
阿福爸只有苦笑,扛了镐便上牯岭,挖了一天什么也没挖到,回到家里当夜便死了,死时浑身发黑。遗下阿福妈母子俩,日子更难过了。
区雄悲伤地对着孤儿寡母说:“我早就劝他别去,偏不听,报应呀……”也挤出几滴眼泪来。阿福妈只有号啕大哭,一句也没听。
阿福一咬牙说:“阿妈,我进省城打工挣钱养你!”当天就捡了一身干净衣服进城,找着阿多在广鸿兴当学徒。好不容易熬了两年,省吃俭用,也真积攒了些钱捎回去给阿妈。这回偷木材得了一笔钱,更想回家一趟,一来分地好凑个份数.二来有了钱好炫耀炫耀,让母亲开心开心,他阿福不是个笨蛋,也挣得了钱。
阿福发了财回来,这真出乎临江村人的意外。有人忿忿不平地说:“天老爷瞎了眼,让这豆皮仔发达了。”阿福出过天花落得一脸麻子,全村最丑怪便数他,谁看到他都要退避三舍,偏是他发了财回来。村人都眼红得要命。
区雄一听阿福有钱吃猪肉,吃白米饭,也眼红了,他家还得掺着蕃薯吃。“这小子给广鸿兴邓家打工,得了人家的好处,不算贫农了,这地就不分他家了。”区雄这么一说,村人们便起哄了,“贫农家哪有吃猪肉的,叔公说得对极了!”阿福妈急了,跑到区雄家叫苦连天,又哭又闹,“也阴功啰!欺负我寡母婆呀!”区雄在屋里坐不住,恼得直跺脚,“嘿!这个扫把星!这个母夜叉……”
阿福却劝娘,“妈,我接您到省城里住去,这乡下有什么好!”
“傻仔,那分地呢!地又搬不走,你阿爸尸骨也在山上,丢下他一人……”寡母说着掩面而哭。
阿福一想也是,“那把屋重新盖了,别让大家小看我们。我有钱了!”阿福口气很大。
阿福妈心里甜甜的却说:“有风莫要使尽舵。唉!要是你爸……”她一瘪嘴,又伤心了。
阿福出门,村人们在背后戳他,戳着他背脊指指点点,“他那死鬼老窦破了风水,要不然临江村会更好,活该这孽种一脸麻皮。”谁也不愿提他赚了钱回家,一说起心里就隐隐作痛,实在是自己的钱不如阿福多。
“豆皮佬,豆皮福,无老婆……”小孩子受了大人唆使便尾随阿福,拍着手唱着,嘲笑他。阿福很气愤,回头吼着:“豆豆豆,豆你老母!”那样子相当可怕,孩子们哄然而散,他们怕阿福真会追打,有的吓得脚也迈不开,干脆在地上滚,阿福去搀,孩子更怕他,哭得呼天抢地,阿福不知所措。那小孩的娘闻声而来,手指直戳到阿福鼻子,蹾蹄蹾爪地骂:“无阴功,大吓细,用屎喂,枉你牛高马大!”阿福被骂得泛红泛白,讷讷的在一旁招架不住。
阿福妈一看儿子被那泼妇骂,也火红火绿地冲出门来,指着那女人数落着她的短处:“你这个死八婆,死鳖婆,谁知道你的仔是不是姓区,臭货!烂货!”骂得那女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夫,满目星斗。
那女人被骂急了,于是张爪舞爪扑过来,两个婆娘扭打一团,扯头发,撕衣裳,指甲掐,牙齿咬,不可开交。阿福怕娘吃亏,也去扯人家的头发。阿福是个男人,那女人更撒泼了,“你个死豆皮佬,不知羞……”呜呜呜哭得天昏地暗那女人的老公刚从地里回来,看到老婆哭得泪人似的,于是上前一把推倒阿福骑住了便打,打得阿福嗷嗷叫。
阿福妈骇怕了,扯着喉咙:“打死人啰!有人欺负我孤儿寡母呀!”那声音又尖又高穿云裂石,使得区雄再也呆不住了。他道貌岸然地走出来,尽管人们已经淡忘了“罗汉转世”,但区家耀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又当了乡政府的干部,这使区雄又多了另一种神气。
“好啦好啦!你的仔不是发达了吗?谁敢欺负你呀!”区雄的话使阿福妈惊诧得住了哭闹:“叔公,你可得给我作主呀,阿福他死鬼阿爸生前多靠你关照的,唉唉,我命苦哟……”
那双男女也扯着区雄求告,又吵又闹、又喊又哭,区雄大吼一声,“别噪了!”即又转对阿福道:阿福,你是个捞世界的人,和这些八婆吵,也不怕人笑话?真没出息!”
阿福很觉羞愧,低了头,一声也不敢哼。
区雄心想,他老子挖宝死了,倒托福给儿子了。其实他也曾在牯岭逡巡,四处察看,总希望能一下子踢着那宝物。现看到阿福有钱了,他眼珠一转,阴阴地不露一丝笑,嘴角微微撇出他的主意可阿福还诚惶诚恐地仰望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正心茶楼天未亮便开早市了,工人们习惯在上班前到这里饮茶。邓鸿猷已经上二楼雅座,这是他长年订的座位,茶楼企堂沙皮老远看见了,便吆喝起来,“邓经理一位茶啰!请呀——”于是毕恭毕敬走到邓鸿猷面前。
不待沙皮开口问什么茶,邓鸿猷便说:“照板啦?”
“以板呀——乌龙一壶!”沙头吆喝得有板有眼。
紫砂茶壶可是邓鸿猷订用的,沙皮装了乌龙茶叶,提着铜水煲高高踮起脚尖,一拉铜小煲水满煲正,五分钟始将茶味泡出,这时沙皮已把雕花的紫砂茶盅烫好斟上半盅。邓鸿猷照例以两根手指节叩叩桌子,以示谢意。本来这是茶客的常用礼节,可邓鸿猷给他叩,使他受宠若惊。这个礼是乾隆传下的,,当年乾隆帝微服察访至广东,进茶楼饮茶,乾隆扮的是仆人,而侍卫扮的是老爷,在民间自然行不得君臣大礼。而仆人得为主人斟茶,僭卫如何折杀得起万岁爷的伺候,只得以两指作屈膝状,在桌上行君臣之礼。沙皮是企堂,邓鸿猷是老板,老板向他行叩札,能不使他受宠若惊?
离上班还有一个多钟头,在茶楼慢慢饮茶,吃几件干蒸烧卖,虾饺之类的点心,蹲在长凳上天南海北地闲谈,其乐无穷。邓鸿猷饮了茶,便拿出一张大钞票,小声对沙皮说“不用找了。”沙皮连连向邓鸿猷躬身作谢。
“邓经理,今天这么早就走了?”
“噢,有点事。”
正心茶楼,邓鸿猷常坐的那位置,被阿福占了。“喂!阿波,开两位茶!”
阿波一看,很愕然,怎么让阿福僭越了经理的座位?但他心中隐隐感到了什么,却不敢怠慢,忙拿了茶具走过来,“吃点什么?”
“有好吃的尽管拿上来!”阿波听罢使取下夹在耳壳上的铅笔,往菜单上记着:“白灼虾送烧酒,怎么样?”
“写上!”阿福头也不抬地呷了一口茶。
“发财就手,好吗?”
“?”阿福乜了沙皮一眼,他没听说过。
“嗅、即是发菜炖猪手,叫得吉利。”
“好意头,写上!”阿福挥了挥手。
“邓经理没来?”沙皮探询道。
“他?等着去吃四方盅啦!”听阿福轻蔑的口气沙皮的心打了个颤,连忙欠起身子去张罗酒菜。
阿多来了。他睑上无光,似乎心事重重。工作队给他们做了几场报告,他闻所未闻的是邓鸿猷是资产阶级、阶级斗争就是要消灭斗倒他们……
“阿福,这事太冤枉邓老板了……”
“这一回让叔公看看,我阿福不是笨七,能为我们临江村区家出口气了。”阿福自鸣得意满脸麻红。
阿多轻蔑地乜了他一眼。
“叔公说了,乡下要修祠堂,区氏子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叔公要我们也出钱。”阿福旁若无人地大声张扬,阿多厌恶地用指头叩着桌子,阿福这才收声。
“你有钱,你就给吧!”阿多不冷不热地说。
“哎呀!我才多少钱,你……”
“你家里还有地,你阿妈寡母婆一个,押给叔公算了。”
“早就托给他家代租了。”
“代不如押。”
“……”阿福目瞪口呆。
“有你好处。不然,我可要把这事说穿了,看你卖地卖屋吧!”阿多威胁地盯着阿福。
“多叔、多叔……这事可是你要我做的呀!”
阿多不语、苦笑了一下,“饮酒!”阿福一时猜不透,只愣愣地望着他。忽然他肩上被人拍了一下。猛回头他忙挤出笑来,“邓……邓老板、来来,这里坐。”
“不必了,你们慢慢饮吧!”
邓鸿猷冷冷地看了阿福一眼。
“邓老板,你……”阿多站起时,邓鸿献已走了。
阿多再也没心思吃喝了。阿福仍然大嚼大喝,阿多看了更是惹气,猛然把阿福的酒洒在地上:“还饮鬼饮马咩!准备回乡卖你的屋,卖你的地吧,我们都被人家当马骝玩了。”
阿福傻了眼,竟怔怔地望着阿多,“这这这……”他只得张口结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