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是区家耀,他刚摇渔船归来,顺路到菠萝庙想给波神叩个头。他看见一个浑身邋避的女人从身边走过,还拖着一个小女孩,心中不免有种恻隐之情。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这一看他呆住了,等他醒悟到这女人是阿娣时,不由惊呼着追去,可追到江边,那条小船已经摇入夕烟中。
“阿娣——阿娣——”他撕心肝胆地呼喊,可那条小船依然悠悠飘走了。
“妈,有人喊呀!”阿彩指着岸边说。
阿娣这时也看见了区家耀,他们停立着,遥遥相望。但阿娣没有停桨。爱与恨,悲与苦的交织,使她心里如刀剜,浑身颤抖,但她没有停桨,反而越摇越快。
区家耀长望着小舟飘飘而逝,只一片闪闪烁烁的泛光掠影在晚暮中,他的心如同沉落无底深渊,脑子也如同凝固冻结一般好一会儿他才扯开喉咙朝江天大喊,“阿娣——”
秋水长天,落霞孤鹜,天际掠过断断续续的归鹜的唳叫。
邓鸿猷正为“公私合营”的事惶惶不安,父亲邓国侠来信骂他是败家仔,绝不许他好端端把厂交给共产党,声言要索回他的那份股份。这几天,天天要他到区里开会,工商界各私营厂主都得在那里听高勇的动员报告。
“怎么样?老邓,想通没有?我知道你有觉悟、有爱国心的……”高勇说着,又将制“土炮艇”打桂山岛的事重新提起,赞扬了邓鸿猷一番。邓鸿猷笑而不答,“那好吧,什么时候想通了,告诉我,我等着你的好消息。”高勇的脸上有些愠色。邓鸿猷左右为难,他记着高勇在“三反五反”中解了他的危,未被戴上奸商不法资本家的帽子并很快被放回家。但,现在这事关系到身家财产,可不能轻易呵!
“不是说有自愿的原则吗?”邓鸿猷试探地问。
“自愿?”高勇的声音变得严厉了,“那么说,你是不自愿了?”高勇以两眼剑光直逼邓鸿猷。
“……”邓鸿猷不由得低头沉思。
“老邓,你使我太失望了,当然啦,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是很痛苦的,这正是考验你的时候,老邓……”高勇的声音有点发颤,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邓鸿猷心乱如麻,他低着头,还是没有回答高勇。
就这样,邓鸿猷忧心忡忡地向回走着,走过小港路,看见了粉粥店的大头仔。大头仔正有气无力地唱“胡不归”……邓鸿猷陪觉凄凉,这声音简直是哭。这粥粉店就是靠大头仔的异相畸形,摇舌鼓唇兜揽生意。他觉得他也被当了大头仔,广鸿兴也好比一只金碗,现在要剖开他的脑袋取金碗了,那岂不白白费了心血,到头来所剩的也只是一滩血水。高勇啊高勇!你打仗,我服了你,无敌于天下,可搞经济建设,未可料及呀……邓鸿猷不由得喟然长叹。
邓鸿猷走进房间,半靠在躺椅上,闭目静思。区家玉连忙替他沏了杯茶,因为烫手,顺手抽了一本书垫着。邓鸿猷双眼突然圆睁,霍地坐起来,“讲了多少遍,又拿我的书。”他呼着手拿起那杯滚烫的茶,抽出那本红皮精装英文版的《船舶概论》,这书是他念大学时买的,广鸿兴就他一个大学生。邓国侠那时把他当工程师使用,尽管他还在学校念书,回到家里还得帮父亲算算机器转速、金属强度……邓鸿猷只有翻这本书,查公式,查数据,这本书是他立身之本,看家之宝,谁也不得乱动,包括老婆孩子在内。
“那你放好一点,收密一点,别随手一放。鬼知道什么宝贝。”区家玉啧有烦言。
“不出声行不?不会说你哑的。”邓鸿猷大声道。
区家玉藐了他一眼,嘀咕了一声“真是的……”她知道丈夫心里烦,她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丈夫,要不是为了和她结婚,他父亲不会和他闹翻的,或许他也随父亲去了香港干另一番大事业,泰泰条条地过日子。而今却留在河南尾守着烂摊子,辛辛苦苦地白手起的家,眼看还把这份家当拿出去“公私合营”……所以她尽量不还嘴。
邓鸿猷看了她一眼,先是厌烦,渐而宽容,继而柔和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摸妻子的头发,叹了一口气。区家玉也趁势靠在他的肩上,邓鸿猷心感内疚,觉得不能把自己心中的烦懑向妻子发泄。
远远传来一阵阵的锣鼓声,声声撼动邓鸿猷的心。他坐不住了,站起来,向窗外望去,只见一辆辆的报喜车驶过,车上披红挂彩。邓鸿猷依稀看到,“……公私合营、加速商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标语。
邓鸿猷砰地把窗关上,颓然地坐进躺椅“吭吭吭”地咳嗽,区家玉连忙替他捶背,端茶,“喝一口水吧,这样会好些。”邓鸿猷喝了一口茶,舒了一口气,喃喃地说着:“唉!我也只有走这条路了,得欢天喜地去报喜,把广鸿兴交出去。”
“你可别乱嗡,现在正在抓右派!小心点。”区家玉连忙制止丈夫。邓鸿猷惊诧地望望妻子,苦笑了两声。
阿多终于找着了阿娣的花艇。花艇已经残旧,乌漆已褪,花纹剥落,乌篷也破了,横七竖八的稀疏竹,篾根本遮挡不住风雨。
“阿娣……”
阿娣发现有人追她,不由用力划桨。
“阿娣——阿娣——”
阿娣踌躇了一下,也不答话,仍然起劲划桨。
阿多发狂似地一边划船一边高喊:“阿娣——阿娣——”
眼看已被追上了,阿娣只得停了桨,阿多气喘吁吁地攀住花艇,“阿娣,你……找得我好苦呀!”
“你是谁?你认错人了吧!”阿娣冷冷地说。
“阿娣,我是阿多呀!我是阿多!”
“我……我不认得你……”
“阿娣,你这又何必呢。我知道是阿耀对不起你,他也是出于无奈。你知道吧,这几年我到处找你,邓老板也着急,你还想看基民吗?”
一听说基民,阿娣眼一亮,“基民?”
“是呀,基民,你的仔。邓老板当作自己的儿子,给他取名叫邓基民,现在他读中学了。”
“我的仔他好吗?……”
阿娣掩面而泣。
“你放心好了,邓老板和家玉都把他当亲儿子。这孩子有出息,听说要考大学了。”阿多说道。
那个邋遢的小姑娘以为是陌生人欺负妈妈,回瞪着大眼睛,诧异而愠怒他盯着阿多。阿多一看很象阿娣,便问道:“你嫁人了?”
阿娣没哼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叫过小姑娘,“阿彩,乖,快叫你多叔。”
“多叔!”阿多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乖,多大了?”
“小基民两岁吧!”
阿彩简直是当年的阿娣,苗苗条条,大眼水汪,两个梨涡藏满了笑意,阿娣虽是形容憔悴,依然掩遮不住当年的光采。
“家耀他好吗?”阿娣忽问道。
阿多本不想讲起,怕她伤心。“好,好,他回乡下发达了,当了官,娶了老婆,生了个女儿,也有阿彩这般大了。”
阿娣的脸一阵白,一阵红。
阿多也不作声了。俩人默默地坐着,任由花艇漂泊。
阿多现在是广鸿兴的工会主席,不常干活了。邓鸿猷只得拿起他放下的工具,亲自钻进蒸汽机的汽缸里干活。阿多忙,常要开会。尤其现在要公私合营了。高勇要他当工会代表,做邓鸿猷的思想工作,早日使广鸿兴公私合营,所以,邓鸿猷跟阿多说话也少了。
汽缸里面又闷又热,邓鸿猷赤了膊,浑身沾了斑斑点点的油渍。手提灯把锃亮的汽缸壁照着灿烂,邓鸿猷的身影被汽缸壁弯曲了,忽扁忽长、忽大忽小,在这圆筒形的空间里,人人都要变形,变得面目全非。邓鸿猷只有对影自叹。他最忧心的是中国工业尚很落后,办厂可不比打桂兴岛,心里一直沉甸甸的。
“邓老板!邓老板!”阿多来了,邓鸿猷看了他一眼,“开会了?”
“开啦!唉,鸿哥,全国都公私合营,你呀,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广鸿兴,气数已定了……”
邓鸿猷没有答话。他看到汽缸壁里,阿多的影子也弯曲了,眼睛是竖的,鼻子长了,牙齿变成了獠牙,而自己的影子却扁了,象被油压机滚扁了似的。脑袋成了螃蟹壳。
两人无语,阿多蹲在汽缸口抽闷烟,叭哒叭哒,吞云吐雾。还是阿多先开了口:“鸿哥,我找到阿娣啦!”
邓鸿猷睁大了眼睛,忙问道:“她在哪里?”
“还划着小艇,四处漂泊,她想看看基民。”
邓鸿猷的心一下象被鹰爪攫住了。交出广鸿兴,交出养子,他脑袋象被电击了,嗫嚅着说:“她……她说她不想基民知道他是蛋家仔,不让他知道他有个蛋家婆阿妈……”
“鸿哥,人家是亲生骨肉,见见面也是在理的呀!”
“那当然,那当然。她……她……她要什么时候……”邓鸿猷有点语无伦次了。
“鸿哥……我……”阿多想对邓鸿猷说什么,但又难于启齿,这精神更使邓鸿猷感到心被攫紧着,“阿多,想讲什么尽管讲好了,你我交情不浅。”
“我想……我想和阿娣……”
“阿娣?你跟阿娣……”邓鸿猷明白了,释然一笑。
阿多急得脸也红了,“我想让基民还是姓区,所以,我想……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这……”邓鸿猷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有点可怜兮兮地望着阿多,想要阿多手下留情。但是阿多正盯着他,等他的话,那眼睛闪着贪婪的光。
邓鸿猷没说话,用力锉着汽缸的活塞环,沙沙沙,落下粉末状的铁屑。他咬着牙,觉得这一锉刀、一锉刀不是锉在铁上,而是锉在心上,感到一阵阵疼痛。
阿多看出了邓鸿猷的心思。便说,“不过,阿娣说了,基民还是跟着你,跟你可以学本事,跟了我,只有做一世的骡仔。”
邓鸿猷进一步明白阿多的意思,他想拿基民作人质,要他交出广鸿兴公私合营。不然,他就要以阿娣的丈夫的名义向他领回阿娣的儿子。邓鸿猷心如乱麻,一锉刀一锉刀象是要锉掉千头万绪……
蒸汽机船喘着粗气投入了营运,珠江尽是这些挂着三角旗的拖船,运送着军用物资。船老板互相竞争生意,都夸口说自己的船跑得快、装得多。
机舱里,火工们拚命往锅炉里加煤,炉火熊熊。件钟不断摇着,“叮呤呤、叮呤呤”声声催急,指针常指向“前进四”,全速。老轨只有把蒸汽开到最大。
“蒸汽压力”老轨心有点慌,问道。
“压力表封了。”火工答道。
“这该死的老板,要我们的命呀!”老轨忿然道。
锅炉加火提供压力最大的蒸汽,灼人的蒸汽咝咝作响地泄漏着,热腾腾笼罩着机舱。蒸汽压力盲目地增大着,蒸汽机的十字头发狂似地进退,曲轴飞也似地旋转,一切都象脱缰的野马,主机超速了!老轨发现主机已失去控制,吓得脸色煞白。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滚烫的蒸汽、火红的煤块从炸开了的锅炉里喷射出来,海员们死的死,伤的伤。铲煤的火工被炸开几段烫熟了,操机工、水手都被炸得七零八落。船体是木质的,被炸的大洞中水“哗”地灌了进来,淹到锅炉,浸熄了火、“轰”又一声闷响,一滩水沸腾起来,腾起一团团灼人的白雾。船开始沉了。江上冒了一阵泡泡,只几缕冷烟,又归于沉寂,江水仍在流淌。满江是血,漂浮着零碎的尸体、碎木块、空桶、空箱……
船老板硬说广鸿兴修船质量出的问题,官司打到高勇那里。邓鸿猷他不为自己争辩,拉着高勇乘船到珠江各处停泊的蒸汽机船上察看。
一登上火船,邓鸿猷便要进锅炉舱,果然,这些船的蒸汽压力表全都被封死了。
“想想,加煤加到无谱,多少压力也看不到,锅炉超负荷了,能不爆?如再封压力表,还会有第二只,第三只船会碎的。”
高勇虽不懂蒸汽锅炉的道理,但邓鸿猷讲得直观、一看明瞭,无可辩驳,那船老板也就没话可说了。
本来这事情再清楚不过了,完全可以断的。但高勇沉吟不语,背着手,阴鸷地看了看邓鸿猷和船老板。
邓鸿猷的心格登了一下,如同骤然落入冰窟,他预感到麻烦,想到阿多的话……
回家后,他让区家玉为他准备手巾牙刷和一身替换的衣服,简单的行装。
“怎么啦?”区家玉惊悚地问。
“出去几天……”邓鸿猷黯然地说。他不愿让妻子为他担忧,尽管他装得很坦然,区家玉的心仍禁不住突突惊跳。
“没有,很快会回来的。”邓鸿猷连忙露出笑容。
“不不……你……”区索玉忽地紧紧搂住丈夫。
邓鸿猷摸摸妻子的头发,“傻啦,又不是小孩!”区家玉就是不放,“到底什么事?”
“没什么事,老高也不过公事公办,去几天成全他。”
高勇是有意要刹刹邓鸿猷锐气,他知道邓鸿猷一定会来的。
一辆大卡车的车头上挂着用金箔纸铰的“喜”,中间是朵用红绸结的大红花,两条红绸带分挂在驾驶室的两边。彩旗,锣鼓……最醒目的还是车厢上的标语:“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加速社会主义改造!”
汽车开动了,阿多扎了马步“隆隆”地擂响大鼓。他很高兴,工会总算干出成绩了,广鸿兴公私合营了。
邓鸿猷木然地捧着红纸贴成的大信封,那是广鸿兴申请公私合营的喜报。神情庄严,合营就合营,只是对高勇讲的广鸿兴是靠偷盗日本兵舰发的国难财有所不快,不快也罢反正已上路了。
邓鸿猷反复想过了,形势所迫,还得表示乐意接受改造为上。
汽车经过了小港路,邓鸿猷下意识地望望那间粉粥店,只见门前冷冷清清。门口那熬粥的大炉灶没有一丝烟火,私营小店也不准开?大头仔也不见了。“大头仔的脑袋里并无金碗”……邓鸿猷隐隐觉得脑袋胀痛,似感到他脑袋里的金碗真的掏了。
汽车在奔驰,彩旗哗哗,锣鼓声声,邓鸿猷合上眼睛,强迫自己处于清静无为的境界,让丹田盈盈充气。心中默默地念道: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孳,约为胶,得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断,恶用胶?无丧,恶用得?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器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
对《庄子》,邓鸿猷幼时念过不少。而现在才感觉到很贴切自己的心境。他浑浑然欲梦,梦到自己化作蝴蝶,飞游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