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才究竟是中才还是大才,我妄加评说这个一点意义都没有,反正他是个有才爱才却不爱财的人。他是大学生入伍,这在六十年代是不多的,因而他很早就给军首长当过秘书。若对当官感兴趣的话,怕也不是个中小之官了,他偏偏把自己的才华完全献给了文学。在军里当业余作者,到解放军文艺社当编辑,当到快要成了管编辑的官儿时,他乂赶紧逃离编辑部,逃离北京到沈阳军区当专业作家了。当时沈阳军区养专业创作人员的单位还叫创作组,让他当该组的副组长,也就是自己写作之外再为我们十多个作家画家们服点务。有一次赶上创作组重新定编制的时候,我向他建议说,人家南京军区、北京军区,广州军区等都叫创作室,咱们堂堂的盛京(沈阳)大军区为什么叫创作组?趁重新定编重新下令这机会,也改成创作室得了!中才说叫什么无所谓,再说我去争这个好像我嫌副组长官小,非要当副主任似的。我说你不嫌官小,我们跟你个副组长下部队,人家总以为你跟团里放电影的电影组副组长一般大,我们跟放映员差不多呢。咱们只正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他终是不肯去正这个名。我说你不去正我去正,反正我个创作员不会担什么想当主任的干系。我就在要行文下令的前一天找到部长去理论,真就正过来了。所以中才说,我这个创作室主任的名是兆林正过来的。从此,业余作者们和机关同志才开始由王组长改叫王主任。
我们创作室的人是没谁叫他王主任的,不管老少,连庞天舒这样小他二十四五岁的也中才中才地叫,他听着很舒服,愉愉快快地答应。创作室以外的人,他看谁有点文才,也是非常愿意人家叫他中才的,若是并无一点文才也想混热闹图个虚名的叫他中才,他就不一定答应了。可见他因了爱才,就不讲身份了。即使创作室谁和他闹了矛盾吵了嘴,也只是声音变厉害了说:“中才这你不对……”而不可能说王主任你怎么怎么的。中才的爱才还体现在,哪个能写点像样东西的人求他办点什么事儿,他是不遗余力的。
中间,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缺个既能写乂能管的主官社长,又想让他回北京去,他仍然选择了写作这个差事终生在沈阳干下去了。
说他不爱财,也体现在他的那点儿钱财多被有点才的朋友们喝酒用了。
他在喝酒方面是不婉约的,不用劝,主动喝,即使不想喝时也好劝。有时先说不喝了今天肯定不喝了,人家一劝,又喝了,而且喝着喝着便主动起来,反过来又劝别人喝。有的酒他是为个人喝的,有的酒是为朋友喝的,有的是为他任职的集体喝的。一九八九年,他带我们沈阳军区作家到南方与南京军区作家进行访问交流,结束时,他代表沈阳军区喝了太多的酒,竟在灯火辉煌的宴会大厅一失足以头撞地,像座山似的沉重倒地声我至今在耳。那种喝酒我认为是献身精神,我在老山前线,以及其他许多场合都曾深深体会到,为集体去拼酒真不比战场打仗轻松。那次他头破血流,我不忍心去玩乐了,陪他去医院治伤。那次的酒他绝对是为集体争光而喝的。沈阳怎么能被南京喝败呢!他一生总共喝了多少酒,没法计算了。不过我因他爱喝酒而得了几个好酒瓶子(我喝酒远不如他但爱收集酒瓶子),其中最好一个是他在广州喝空了带回沈阳又送给我的那麻袋状的鬼酒瓶子。那瓶里装着我们的友谊。
中国文人的优缺点在中才身上体现得都挺明显。琴、棋、书、画、酒、歌、舞等,他虽没全好,但不好的也用类似项目代替了。比如他不爱下棋,用爱玩牌顶了。他不好弹琴,用听音乐替了。没有缺点的文人能有吗?中才也不可能没有缺点。他心太软,有时不善的人同他喝了酒求他帮个什么忙,他盛情难却也会帮的。这时天舒或中夙就会因之咬着牙对他说:“中才呀中才,你管闲事有瘾哪!”或者张正隆铁着脸说他:“这个中才呀,太……什么了……!”中才则会无可奈何说:“你看看,人家确实遇到了困难,这么诚心求到你了,你说我怎么好意思不帮一下?”因为他宽容,能纳下方方面面的人,又热情,又有自我牺牲精神和自我批评精神,所以他的缺点也没法不被认为他有缺点的人谅解了。他周围的一群文人就拿他当出气筒、泔水缸、挡箭牌,怨他、怪他、怒他,遇到麻烦事了还得靠他帮忙。大家毕竟拿他当老大哥领导。
作家们有些想法有时和上级领导有不尽相同的地方,这是自然的。中才当着沈阳军区作家的头儿,在作家和上级之间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有时他组织做些上级指示的而作家们又不愿做的事儿了,会有人当他面说:“中才呀,你个宋江又被招安了!”说的当然也都嘻嘻哈哈,不可能认真做也不可能不做。中才也必定和颜悦色反驳说:“啊,我宋江!你李逵一下让大家看看!你怎么不出来李逵—下?”他就这么带领大家宋江不宋江李逵不李逵地往前走着。省作协有事叫他参加他也参加,全军作家们的公益事情请他出面他也出面,老、少、男、女朋友们有愁事、喜事,甚至婚事找他跑腿他也跑。这其中,究竟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哪种事该多做,哪种事该少做、或不做,没法说,也无需说。但不管说与不说,他给我和我的一大群同事及朋友们带来过许多话题和难得的记忆。
个人能给大家留下许多话题和记忆,那是难得的,也是值得自豪的。我的不少作品与他有关,不少经历也与他有关,当然都是或直接或间接的帮助性影响性的有关。比如我出第一本集子他带我去请徐怀中老师作序,我第一次学跳舞他是导师,我第一部长篇小说开研讨会他出面张罗,我转不转业让他帮出主意,以及家庭有了麻烦事……等等,等等。这些有关的作品和有关的经历,有的在他的文章中提及过,有的在我的文章中涉及过,但大多还都印在脑子里。一个人能与另二个人有过许多有关的事情,这是缘分,是不能忘,也忘不了的啊!中才给我影响最大印象最深的是,他心宽,所以体胖。他能容纳,所以朋友多。他有自我批评精神,所以总是立于不败之地。
散说朱苏进
《当代作家评论》主编晓凡约我写篇“作家论作家”稿,我只忖度片刻便认定了朱苏进。于是抽空信笔写上一段,不加分析,只是武断戏说,直到限定的时日和字数满了为止,散散碎碎的,也顾不及是否会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问题,等苏进骂我胡说就是了。我总认为古今中外作家和作品不外三大类:写帝王将相的,写才子佳人的,写平民百姓的。按这说法划分的话,朱苏进该属第一类,写帝王将相的。他虽然很少直接写帝王将相,但所写人物多有帝王将相之气。直接写到的将们自不必说了,那些士兵和校尉们也被他写得将心十足。袁翰、西丹石、苏子昂……仅仅是个连长班长团长,可他们自命不凡的眼光和心胸,关注的多是将相分内的事。不仅写人,他有数的几篇散文也如此——《天圆地方》是写棋中之王围棋的;《南方的暗示》、《山是站起来的大海》是写景中之王山的(也包括海);《被一个愿望伤害过》是写星中之王太阳的(是传统观念或艺术观念的星之王);《自然之子的痴笑》是欣赏军队作家周涛散文集《稀世之鸟》的。《鸟》中主要作品多是写大西北的雄鹰啊烈马呀神山啊等等英雄豪杰气很足的景物。写得大气潇洒是肯定的,但有些地方文以载道得太直露也是事实。苏进读后赞叹不已,仿佛一位文帅在欣赏另一位文帅,赏后道:“于是我想,与卓越作品匹配的只能是卓越的欣赏。它好像只是为你一个人而作,好像欣赏时世界都停下来了。”校尉、士兵、景观都被他写出帝王将相之心来,这是否与他自己有将相之心有关呢?如若让我写将相,大概将相们也成了平民百姓,可见我属写平民百姓那类。
还可以把军队作家按出身分成三大类:军人家庭出身的,农民家庭出身的,一般知识分子和平民百姓家庭出身的。朱苏进属第一类。他父母都是军队医官,妻子也是军人的女儿。苏进把这样的家庭出身引为自豪,常在作品的主人公身上尽情流露。我们都去过老山前线,我写战场生活的《秋声》、《雾里一团烟》等与他写战场生活的《欲飞》等一比,足见我不是军人家庭出身也不是个优秀军人了。他的军人意识简直浸人骨髓,力透纸背,入木三分了。足见苏进是位军人家庭出身的优秀军人和优秀的军人作家。
我还认为可以把作家和作品按写情、写理、写智力娱乐三大类归拢一下。这与前两种划分一样都不怎么科学严密,我不过是想粗略戏说一下罢了,并没想认真定义推理。我觉得苏进属写理见长即文以载道的那一类。他的文字,心理分析透彻深刻,笔笔如刀,刀刀见血,思辨力很强,内容和主题也多有哲理性和思想性,流露的多是强力或思想的力量,而不是以情感人以情见长。《引而不发》、《第三只眼》、《凝眸》、《绝望中诞生》,标题就显思想。《轻轻地说》算是写亲情的,但这在他作品中占极少数,几乎再没第二篇了。苏进笔下的主人公也多是深思的、深刻的。他写景不多,偶尔写到时也带感觉色彩:“东方犹如挨了一鞭子,破了,绽出一抹红光,红得含蓄”。在他眼里,连东方的红光都是武力抽打出来的,似乎离了武力一切都不可能。他作心理分析时的思辨力就更强。他作品里的人间烟火气和人与人之间的亲情,都被伟大的深刻啊思辨啊挤没了。我呢,我深刻不起来,有点见长的地方也只属肤浅的生死悲欢忍辱负重的真情,就是苏进所说“没有胆略时就弄点善良搁那儿”吧?
若按雅的、俗的和雅俗共赏的三类分一分的话,苏进当然属雅的,顶多也只能沾上雅俗共赏的边儿。若按时下的先锋派、传统派和中庸派划分苏进呢,就难了点。他的文体是传统的,思想却是先锋的。综合看呢,先锋派认为他有点传统,传统派认为他有点先锋,可见他既先锋又传统。苏进究竟该属哪一种,说不淸了。那么往下我就随便乱说吧。为了避免乱得一塌糊涂一点头绪没有,别人读了啥也记不住,还是用数字标记一下为好。
一、苏进是强者。他极力赞美强者的争斗,崇尚阳刚之气,歌颂胆略和勇敢。即使恶者的恶也是一流的恶,英雄的错误也是一流的错误。如果他肯向谁承认自己有缺点的话,那也一定认为是一流的缺点或光荣的缺点。他绝不会奴才似的哭哭啼啼或痛心疾首那样去承认错误去请求宽容。他会理直气壮地说自己错在哪里,好像错的不是他而是听者。一旦他这样说的时候肯定能改。他笔下那个出征前犯了强奸罪的班长谷默上刑场时也雄赳赳的。他作品的宇里行间常常冲动着以求一逞的雄野之心和不得逞的遗憾。他敢做带头羊自认了想做的事不左顾右盼,果敢地悄悄地走过去做,做完之后就引起一阵响动,他似乎满意于这种效果。凡事宁可不做,做就做个漂亮。文章要么不写,写就一鸣惊人。连抽烟都是,抽就抽得潇洒,抽出个大将风度来。他脸整天像雕塑一样深刻着,凝思着,总是缭绕着自己吐出的烟雾。那烟雾极自信。强者都是自信的。我总不自信。可见是个弱者。
二、苏进喜较量。也许只有较量才能检验出是否强者,他写每篇作品似乎都在参战,尖锐、深刻、冷酷的文字仿佛一刀一枪在刺杀,一经问世总要压倒一批作品。读过之后也如随他认真厮杀了一回,很累,但也累得痛快。痛快的事能不累吗?累得大汗淋漓才最痛快。读他带着较量之心血写出的作品累得痛快却不痛苦。再也许他满意军人这职业才对较量感兴趣的,也兴许他是在通过较量这手段来培养军人素质,首先是心理素质、精神素质。他择友极严,弱者、浅薄者与虚伪者绝不与之交、与之谈,他的交友必是强者。他还敢于树敌,或敢于树更强者为敌。树强敌才能真正较量啊!瞧瞧他喜欢的几样游戏,爱看的是足球,爱玩的是围棋,都是对冲对杀较量素质的玩艺。我见过他观赏足球比赛时亢奋和痴迷的情态。下围棋时那样认真以至认真到废寝忘食耽误正事的程度了。他所欣赏的团长苏子昂也如他一样喜爱棋,找不到对手时竟想去监室找死刑犯去下。看看他那篇写围棋的散文就知道他对围棋已偏爱到偏激的程度。他说围棋“召唤档次高尚的人,谐调的人,与自然精神一致的人。这种人,一般都是有质量的好人。丑恶的人下不好围棋,肯定!”“在棋枰上,你可能有万千化身。你可以当翩翩君子,流水不争先,行云不蔽日,落子飘曳,棋风柔软似柳枝;你还可当帝王,君临天下,威镇八方,置万众于股掌,生死垂于呼吸间……”而我只知道围棋是项高超艺术,自己却不会,也不喜欢,只好自叹不是高质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