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文汇报》2013年7月23日第11版“笔会”。
近些年来,有关“通识教育”(general education)的讨论、改革和实践,一直是国内高校中的一个热门话题。
联想到自己的工作环境,在目前音乐学院的建制中,通识教育自然是遥不可及。专门化的技术训练指向,有限的人文贮备资源——独立建制的音乐学院由于其特殊的办学模式,它不仅没有能力来实施通识教育,而且从音乐学院教育的最终目的来看(培养专业的职业音乐家),也和通识教育的理念完全相左。
曾经幻想,就我本人所从事的“音乐学”这一学科专业而论,最理想的教育状态,其实应该是良好的通识教育与专业的音乐技能(作曲与表演)相加,以此才能成就真正意义上的“音乐学者”。这是为何音乐学在世界其他国家中,一般都被放在综合性大学中的根本原因——音乐学,因其最终的旨趣是理解和研究完整意义上的音乐文化,非常需要将音乐放置到更广阔、更深厚的历史文脉与社会背景中。如果没有一定的通识教育训练,很难想象一个音乐学家如何能够完成上述任务。而中国的音乐学学科建制,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追随“苏联老大哥”模式,从此便被纳入到专业音乐学院的系统中。考虑到中国自身音乐文化因子比较薄弱的国情,让音乐学在更为强调专业性的音乐学院院墙内得到更快的发展,这种做法也不乏可取之处。至于缺少通识教育的遗憾,如要补救往往只能通过个别学人自身的用心和努力。
不过,在音乐学院的教育实施中,却有一个方面与通识教育的理念相关联,即通过“经典”达至“教化”——以经典杰作为依托,经过认真仔细的研习,进而达到理解并带来自身的提升。很多有识之士指出,真正意义上的通识教育,应该是让学生切实地接触前人的经典论著,从中不仅学习知识和见解,而且培养人格和情操。因此,在国内大学中常常出现在讲堂上的“概论课”,其用意和实效就大可怀疑。人类心智成果中的诸多精髓(最终沉淀为所谓“经典”)恰恰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它们需要后来的学子一点一滴地吸收和消化,以此才能逐步领悟和融会贯通。所以,国外大学的通识教育,从一开始就非常注意学生阅读经典、参与讨论、主动思考并联系当下的能力培养。音乐学院中的音乐学教育,似乎可以参考这种教育理念并在课程建设中贯彻。
有意思的是,音乐学院中众多学子(特别是表演专业)对一部部具体作品的学习和领悟,从某种角度看,恰恰符合通识教育的这种“熏陶”的精神。如贝多芬的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尽管有某种共同的特质贯穿其间,但它们必须一首首、一部部地被师生共同认真学习、体会并最终演绎出来,而不能被“一概而论”般地处理。一个仅仅弹过五首贝多芬奏鸣曲的学生,与一个已经弹过二十首并熟知所有贝多芬奏鸣曲的老师,两者对贝多芬的理解一定相当不同。这不仅关乎“量”的区别,而且关乎“经验”的“质”的落差。而一个钢琴家学习演奏所有的贝多芬奏鸣曲,他通过“身体性”地经历贝多芬内心成长和精神演变的漫长旅途,同时又在其中卷入自己所有的人生经验和心灵感悟,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好的“教化”历练。
行笔至此,我回想起傅聪先生有一次在上音开设大师班讲解肖邦的《二十四首前奏曲》(Op.28)的情景。在傅聪看来,这是肖邦所有作品中最值得珍视、最为精粹的一部大师杰作: 如果只能挑选一部肖邦作品留存于世,那就应该是这套前奏曲。那次课上,本来是学校钢琴系的某学生弹给傅聪听,由傅聪做现场指导。只见傅聪一时兴起,索性忘了他是在给学生上课,后来干脆自己坐在琴凳上边奏边说,将这套前奏曲基本从头至尾讲解了一遍——一场大师公开课结果变成了傅聪自己的“讲座独奏会”(lecturerecital),真是难得而有趣的场面!那确乎是所谓的“细读”(close reading),有时会停留在某个音型甚至某个音符上,深究其意味和肌理,许久不肯离去。诸如整套前奏曲中愈来愈走向悲剧的整体脉络,以及著名的第十五首“雨滴前奏曲”中二度碰撞的刺激声响(几近预示穆索尔斯基的“钟声”意象)——这些具有个人性的深刻洞见,不论针对宏观整体还是具体细节,既包含了对肖邦艺术的重新认知,也是傅聪自己多年心灵体会的自然表露。如此这般对“经典”的研习所得到的收获,尽管看似零碎和局部,但却可能远远要多于那些大而化之、笼统空泛的“概览”或“通论”。
众所周知,在音乐院校中学习表演(指挥、演奏、演唱等),往往不外乎跟着老师一首一首地学习前人的经典杰作。这种看似“原始落后”的教学方式,深究起来,可能却有其根本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