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版:未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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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度过一个难熬的星期天之后,李婕再也无法等到下一个星期日了。在失去哥哥以后的许多天里,她很想把自己内心的痛楚找个人倾诉一番,但她和谁也没有说。她心里知道,只有他——周西南,才是可以为她排除忧痛的人。

这是星期五的下午,李婕瞅医院值班室没人的空儿,给周西南打了个电话,用近似哀求的口气要他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来一趟,她非常想立刻见到他。

是呵,李婕在这十几天里所遭受到的挫折与不测,甚至超过她二十多年来所遭受到的总和。不但不能报考军医学校了,反而被人诬为是靠了爸爸的荫庇才搞到了高考名额;当护士倒没什么,但冤枉气可真难以忍受!爸爸为了她也受了许多委屈,偏偏在这困难时刻,又传来哥哥牺牲的噩耗,妈妈为此病倒在床榻……怎么办呢?小婕感到彷徨失措,和谁去谈谈呢?谁又能充分理解自己呢?小娜虽然是知心朋友,可以和她倾诉心怀,但是她从云南回来后,俩人只见过一面——话题当然是怀念牺牲的李援朝——俩人抱头痛哭到深夜;从此小娜再没来过,而小婕也没去找她,可能是俩人都怕见面后勾起对方对牺牲者的怀念而悲哀不已,所以有意避免相遇吧。这些天来,就连极粗心的人都会发现小婕变了——从前性格活泼开朗的她,变得忧郁寡欢了,常常一个人想心事儿。恋人们的心总是默默相通的,她在自己的内心里,时时和他倾诉着满腹话语,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着被一个人理解,她期期而盼,等待着他的到来,等待着他对她心灵上的抚慰。

“你来吧,一定来……”她在电话里对他说,声音颤抖得像是快要哭出声来。

——他明白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几乎没加考虑便回答说“我去,我去!”还用得着犹豫吗?她那心灵里发出的颤栗声,好比是一位临危而呼救的人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是朝向他来的,也许正是他,仅仅是他,才是使她从哀苦彷徨中得以支撑起来的一根心灵上的支柱。

晚饭前,周西南骑自行车从团里赶到了师医院。李婕先陪着他到病房去看两个病员——还是造田工程出事故时被炸伤的,有几个出院了,剩下的两个伤口也将愈合。过后她领他来到她的宿舍。晚饭是她从医院食堂打回来,和他一起在宿舍里吃的。当然,为了和他一同进餐,她少不了要打电话给家里,告诉妈妈,说她晚饭不回家吃了。

饭后,俩人在宿舍里谈着,没有到外面去散步,因为外面熟人太多了。他俩正谈着,和李婕同宿舍的另一位女护士散步回来了,她高兴地和周西南打招呼,问他“为什么好久不来了!是不是来医院怕得传染病呀?”一边说着,一边又从她的床头抓起那件永远织不完的毛衣(顺便说一句,她的编织工作曾经停顿了一个月,原因是她在收到他的一封来信中,读到一句让她感到难以理解的话)。但是,当她织了二十针以后,忽然发现李婕和周西南都不说话了,默默地坐着,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连忙放下毛线和竹针,说:“哟,我忘了,今晚有好电视节目!”说着朝李婕诡谲地一笑,便走了。

其实,暮霭已经弥漫了军营。从李婕宿舍敞开的窗口望出去,外面一片草药地里,一棵棵人参那绿色的茎叶中间,坐起的一串串细碎的紫红花,在西天最后一抹夕晖的涂染下,颜色浓得像殷红的血滴。

“……你知道吗?我哥哥牺牲了……”李婕站起来关上窗子,又和周西南并排坐在她的床上。“他们部队来了人,是个团政治处主任,他们送来了哥哥的遗物……还准备在咱们师宣讲哥哥的英雄事迹,爸爸没有同意,把那个主任送走了……唉,小娜刚跟他和好,为了去云南看他,她还跟她爸爸吵了一架,结果赶去了,却没见着哥哥……”

这时,李婕从她枕头下面取出一个日记本来,给周西南看,告诉他这是她哥哥在战地写下的。

周西南接过这个日记本,看看天色黑了,便拉开电灯,一页页翻看起来。他被这日记吸引了,一股劲儿读下去,竟然忘记了李婕还坐在身边。

“这日记,是你哥哥生命的记录……”周西南合上日记本,深思地说,“你哥哥是个很有感情、很有头脑的人。这日记最好能借给我用用,我要给全连战士读一读……”

他称赞哥哥,他爱哥哥,他理解哥哥!啊,李婕从哀伤中得到了多大的精神抚慰呀!她感激地望着周西南那轮廓鲜明的脸。望着他那一双饱含着同情与思索的眼睛,她的眼里不由得滚下两颗大而圆的热泪……

“你怎么啦?”周西南吃惊地问她。

“我……我想哥哥——”于是,李婕满怀依恋地给他讲起她和哥哥小时候一起生活的往事,讲了好久,好久……而他呢,一言不发,默默地听着,他好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将她哀伤与悲痛的泪水一点一点吸干净。

“你哥哥真好……”听她讲了好久以后,他从心底冒出一句话来,“可惜我没见过他……不过,能认识他的妹妹,也很幸运……”

“不……你说错了,”李婕盯着他的眼,“认识我是你的不幸……”

“为什么呢?”他感到惶惑不解。

“有人说,我爸爸下力气抓优秀指导员典型,是为自己培养……未来的女婿……”她这样说,眼里汪着委屈的泪花。

“这……”他一时感到突然,想了一下,他一笑,说,“怎么,你以为我是为了当典型,愿意当什么典型吗?这些谣言对你爸爸无损,对我也无损,让那些庸人去搬弄是非好了,我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说完上面的话,他便凝视着她的双眼,深情地凝视着……他和她自然而然地拥抱了,接吻了。她幸福地闭上眼睛,依偎在他的怀抱里。

过了好一阵,他好像突然从沉醉中清醒了,望着她,说:“怎么啦?我们这是怎么啦?门也没插,随时都会有人闯进来看见的。”

“看见了怎么办呢?”李婕故意问他。

“那就糟了,”周西南故作严肃状,“人家会说,这个政策指导员的形像太不高大完美了……”

“不,我不要高大完美,我要……要你。”李婕又投入到他的怀抱里。

“我也……要你……”他喃喃说。

“你真的爱我吗?你那么骄傲,又在部队是有名的人物……我呢?又没本事,长得又不漂亮,而且还是个小护士……真的,我忘了告诉你了,爸爸不让我去考军医学院了,恐怕我以后要当一辈子护士的……你不嫌我?”

“你说这个干什么?考验我吗?我什么时候认为护士比医生低人一等?凡是直接间接为群众服务的职业都是高尚的、永远的……”

“永远吗?”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

“永远……”他充满深情地望着她。

既没有花前月下的散步,也没有缠绵悱恻的情书,在这间普通的护士宿舍里,宣告了一种既古老而又新鲜的感情的诞生——这种感情,人们称它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