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焯评论韩愈文章“吾所谓文,必与道俱”(何焯:《义门读书记》)。《史记》之价值,在相当程度上正因为司马迁之文总是“与道俱”。史实无法更易,但论必己出,这是司马迁的一个重要写作原则。发起议论,移山走海,高风绝尘。如此写史,《史记》应为先鞭。论及百家之说,挥斥八极,抒雅怀,明远志,喜怒哀乐形于笔端,天机云锦皆用在我,明写圣人,实去圣不远矣。读之,不禁汗出毛悚,快哉!快哉!
在自序开首,司马迁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对百家学说的解读公诸于世,不惧诟病:
(以下变字体)《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史记·太史公自序第七十》)(变字体完了)
指摘百家,评断惬当,堪称千古一绝的论道之方家。后世的学问家们只会诠释、演绎,与司马迁之差距绝不可以道里计。
司马迁的学术远见令人叹为观止。他对百家之说各打五十大板,这是个破天荒之举,符合现代“于不疑处生疑”的做学问原则。儒家、道家、法家、阴阳家、墨家、名家……在司马迁面前都是短拙毕现,无可匿藏。不能说司马迁说得条条都恰到好处(那样的话,司马迁就是神了),但均不太离谱。特别是对儒家的分析基本是准确的,儒家驳杂(以现代角度看儒家有局限性,但在司马迁时代,相对来说儒家确实算是驳杂的),难以在实际中贯通。此说极是。儒家确实从诞生之日起就存在难以与现实对号入座的弊端。守孝三年,有几个人做得到?然而这却是儒家的一个重要主张。儒家讲仁爱,却不承认宗教是仁爱之家,把仁爱放置到一系列具体的人际关系框架之下,使得一般的泛爱无有立足之地。儒学存在种种缺失,以至于不能独立发挥作用,所以后世有的“儒”,不过是披儒学这张皮而已。如此说来,司马迁足足超前了两千多年!数一数与他同时代甚至包括他之前的人,有哪一位能有如此远见卓识?后世仍不乏抱一家之说以管窥天的蠢人。这些人在司马迁面前怎能不汗颜?
司马迁的民主思想萌芽同样让后人咋舌。
谋及卿士,谋及商贾,谋及史官,将政治广及众庶。百家之说,具网兼罗,各归其位,不落史家蹊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