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悟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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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痛

向晴

一个深夜,弟弟从深圳打来电话,他说:“我梦见咱妈了,她走得很快。”我惊得说不出话来,猛然挂了电话。

几秒钟后,电话铃又在沉寂的楼宇间响起,我再一次拿起听筒,又听见弟弟柔柔的声音,我说:“我怕这也是梦的一部分,因为,就在刚才,我也梦见了她,还拉着架子车。”

母亲走得很快的情形,我只在童年见到过。

我一出生母亲就老了。她42岁时有了我,两年后,又有了弟弟。在此之前,她因为没有男孩子而饱受欺负。她一个人在老家,埋头干着农活,从不曾在人前高声笑语。

最早的记忆,是母亲纺线的背影。那时家里有一辆纺车,放在一间很暗的屋子里。母亲背对着我,一手摇纺车,一手拉棉线,左脚边点一盏煤油灯。

纺车嗡嗡地唱着,无限缠绵,仿佛没有尽头的音乐,就成为我最早的催眠曲。母亲时常俯下身子,从灯光里拉出一根细细的线,再扬起胳膊,四周伴着狗叫、鸡鸣、铁器磕碰的声音和老人的咳嗽。

纺出线来,就拿到集上,换来粗布、食盐。饼干和糖是换不到的,只有等父亲带些回来,不过那时他已经被打成右派,在庄子里也抬不起头来。

我在四五岁时常跟母亲去赶集,十多里的土路,走累了就闹。这时,她就许下各种各样的好处——其实从不曾兑现,最多是假装解手,从公社的地里偷偷摘一把豌豆。

我们有了衣服和鞋,这些全是母亲自己做的,她也有几个要好的邻居,常坐在一起探讨针线活:怎么规划一块洋布了,又有什么新鞋样子了,鞋底怎么打浆才结实,针脚够不够密了,谁纳的底子最结实齐整了,如此等等。

那时的乡下女人,第一要看地里活,第二要看针线活。这两样母亲都在行,她有一个很花哨的纸包,像现在的影集一样,里面装满一家人的衣服纸样、鞋样等,在当时是非常时髦的。

我的第一个书包,就是她照着这些图案,用三角形的碎布拼成的,五彩缤纷,装饰性极强,让我觉得上学很光荣、很美气。

有一次,妈妈正在洗脚,弟弟看见了,问她:“你的脚咋弄哩?”

母亲好笑地说:“小时候不听话,叫猫咬哩!”弟弟就很惊恐,因为母亲是小脚,四个脚趾完全折在脚底下,只有大脚趾是直的。

“那不痛吗?”

“痛啊,”母亲笑着说,“天天痛呢!”

母亲是有两条很长很长的裹脚布的,从脚上一直缠到小腿,就像电影里的八路军那样,这让她走路像阵风似的,直到1985年的一场车祸,才让她停了下来。

那天,我们兄弟第一次到邻县去赶集,中午回来,刚到家门,就得知母亲出了车祸,被一个骑车上学的学生撞倒:右腿股骨骨折!

目击者说,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缠着小脚,跑得慢,她是一定能避开的。母亲摔在柏油路上,再也没起来。当时,她已近六十岁了,经过几次不成功的手术,右腿只用几块金属片固定在股骨头上,一到天阴下雨,就疼得彻夜难眠。但她坚决不同意截肢,父亲说,母亲爱美着呢。年轻时,又白又高,爱穿一身白,头发梳得光溜溜,走在路上,真是风摆柳呢。大姐也这么说,弟弟长得最像妈年轻时的样,又高又白,脸面也好。

难怪弟弟一年领回一个女孩子,母亲到死也不知哪个是她的儿媳妇。

有一次,我在书上看到藤野先生向鲁迅询问小脚的裹法,后来又听说一位学贯中西的国学大师最爱嗅女人的小脚,且以收藏女人的鞋子为乐。但是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弄明白,中国的文人,中国的美学,如何会发展到如此畸形的程度?

母亲的鞋子是越来越难买了,平时穿小孩子的球鞋,但那容易打滑,尤其是在湿地。1997年大姐在郑州看到有卖小口布鞋的,一下就买了5双。母亲再在右脚的那只鞋的后跟处,加上一层厚厚的橡胶。因为长期的萎缩,右腿已经比左腿短了5厘米之多。

情形越来越糟。她上厕所时摔了一跤,躺在床上打了一个月的吊针;我到深圳时,她又在水泥地上跌了一次,骨头完全错位了,却仍坚持不去截肢;2001年,因为长期的煤气中毒,她又陷入了痴呆的状态。

我从新乡学习三个月回来,她坐在门口的轮椅上,看到我,竟像孩子似的兴高采烈,不停地向邻居说:“俺儿回来了,俺儿回来了……”一直跟到屋里,愣愣地看我弄这弄那。

2002年的一个雨夜,因为疼痛难忍,母亲在极短暂的清醒里,喝下了积攒十多年的安眠药,最后摸摸父亲的脚,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司炉工用酒瓶把骨殖一点点碾碎,从那些灰白的粉末中,挑出几片薄薄的金属片,问:“这是什么?”

我知道,那是母亲的痛。我把它们攥在手心里,还很烫。

弟弟在母亲的遗物里翻了很久,找到了一双布鞋,他把它洗净,带到了深圳。

心灵寄语

母亲走了,但她的点点滴滴却仍在我心中久久不去。母亲所受的苦难,是我们所无法体会的,身体的痛苦在对我们的爱面前简直不值一提。最后她选择了安静的离开,为了每个美丽的尊严和美丽。母亲留给我们的没有很多物质上的遗物,取而代之的是夜夜的梦与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