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之中,只有上午刚刚与王蕃谈过话的陆凯,显得比较冷静镇定。他明白孙皓要杀王蕃的真正原因,更意识到了这种事情的严重性:孙皓要杀的不仅仅是一个王蕃,而是要借王蕃的头来杀一儆百,堵塞住所有敢于犯颜直谏的朝臣的嘴巴;如果任由孙皓这样胡闹下去,将来肯定还会做出更加荒唐的事情,甚至会使国家毁于一旦!他绝不能任凭孙皓这样肆无忌惮地屠戮忠贤之臣,更不能眼看着孙皓在自掘坟墓而无动于衷;他必须要尽力去搭救王蕃,极力去阻止孙皓的为所欲为……他整了整衣冠,朝着孙皓高声说道:“陛下息怒,臣有事要奏明陛下!”
孙皓把目光转移到陆凯的身上,一脸不高兴地盯着陆凯,瓮声瓮气地问:“镇西大将军莫非要为王蕃求情乎?”
“然也。”陆凯抬起头来,与孙皓对视了一下,直言不讳地回答。
在吴国的文武百官之中,敢于与孙皓对视的仅有陆凯一人。当初,孙皓刚登上帝位时,最讨厌大臣看他。所以,满朝文武皆不敢违背孙皓之意,上朝或奏事时都是低头垂眉,不敢瞧孙皓一眼。惟有陆凯对此事不以为然,并据理力争:“自古以来,君臣之间无有互不相识之理。如若君臣相见而不相识,万一发生意外之事,群臣就不知该奔向何处。”为此,孙皓只好破例允许陆凯可以看他。
或许是陆凯那犀利的目光起了作用,孙皓没有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而是皱着眉头让他说了下去。
陆凯用火辣辣的目光打量着孙皓,严肃地说:“王蕃博古通今,满腹经纶,上晓天文,下知地理,忠诚可信,高风亮节,为官清正廉明,为人正直耿介,常进献良言善策,乃非凡杰出之人。似这等不可多得之良才,只可加以重用,岂能轻易杀之。请陛下慎思!”
孙皓不满地白了陆凯一眼,不悦地说:“王蕃恃才傲物,一向对朕大为不恭。朕念其有才,未加治罪。没料到其竟然得寸进尺,今日竟敢当众戏弄起朕来。是可忍孰不可忍!似这等欺君罔上之人,若不严惩,国法何在?朝纲何在?”
“陛下莫要轻信奸佞小人之谗言,以白为黑,以忠为奸。”陆凯又与孙皓对视了一下,毫无畏惧地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自古皆然。王蕃身为常侍,尽心尽责,常常敢于犯颜直谏,此乃忧国忧民、忠于陛下之举,而绝非对陛下不恭。即使其言语有不当之处,冒犯了陛下,亦不过是白璧之微瑕而已。陛下应赏其全璧,而不应只见其微瑕,更不应因璧有微瑕而毁之。至于今日之事,臣以为王蕃实属酒醉失态,绝无故意戏弄陛下之意。臣与王蕃同朝共事多年,深知其无甚酒量,平时很少饮酒,偶尔饮之也以五杯为限。请陛下明辨是非!”
陆凯的话引起了不少朝臣的共鸣,以敬佩的目光瞅着陆凯。丁奉则出面助陆凯一臂之力:“陛下,镇西大将军言之有理。王蕃乃忠贤诚信之人,国家栋梁之材,若其有冒犯陛下之处,陛下责之亦可,罚之亦可,但万万不可杀之。”
丁奉的话音刚落,滕皇后的父亲、卫将军滕牧又出面劝谏孙皓:“陛下,当今天下,蜀、魏新亡,晋国崛起,三足鼎立之势已不复存在,我国面临着强敌之威胁,急需大批忠臣良将治国领兵,以抵御晋国之南犯东侵。似王蕃这等出可统兵征战,人可辅佐朝政之良才,求之尚不可多得,岂能得而杀之!臣以为,王蕃既有冒犯陛下之处,不宜再侍奉陛下左右,可将其贬往外地为官,让其戴罪立功。臣愿以官爵为王蕃担保。请陛下三思!”
连孙皓的岳丈都出面为王蕃求情了,那些本想为王蕃求情但又顾虑重重的朝臣也就消除了顾虑,纷纷附和着滕牧:“卫将军所言甚是,臣愿以官爵为王蕃担保。”
一下子有这么多朝臣为王蕃求情,并愿以自己的官爵为王蕃担保,这确实大大出乎孙皓的意料。他本想给这些朝臣、尤其是给岳丈个面子,来个顺水推舟,把王蕃贬往交州了事。但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他身为至高无上的天子,难道连一个小小的王蕃都杀不了吗?他身为一言九鼎的君主,难道还要受制于朝臣吗?杀不杀王蕃事小,可皇帝的权威事大。若是此例一开,将来他的话还有谁听?不行,此例断不可开,此风断不可长,他说出的话断不可收回,他的行为也断不可被朝臣所左右!他必须要杀掉王蕃,以树立他的权威,看今后谁还敢对他再横加干涉!随着这种想法的逐渐坚定,孙皓脸上的杀气也越聚越多,越积越厚,最后终于不可遏制地爆发了。他再次用力地拍了下御案,怒气冲冲地说:“王蕃毁我国法,坏我朝纲。不杀王蕃,君将不君,国将不国!速将王蕃推出殿外斩首!有敢再为王蕃求情者,一律同罪!”
孙皓的独裁专横、刚愎自用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朝臣都被他这种暴戾与残忍惊呆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何定对此似乎早有准备,孙皓的话音还在大殿内萦绕,他便带着四名护殿武士扑向王蕃,迅速地将其推出大殿。当朝臣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时,王蕃已经人头落地了……
孙皓虽然借故杀掉了王蕃,并以此向群臣显示了他的绝对权威,但是他饮酒的兴致却因此而全没了,头脑也比刚才清醒了许多。他从群臣的脸色和神情中,觉察出大家对他的疑惑、不满、甚至是气愤。为了向群臣表示他并不是一个只知饮酒、杀人的酒鬼、暴君,而是一个心系国事朝政并能听取群臣意见的君主,就欲盖弥彰地说:“朕今日大宴群臣,一则欲慰劳一下终日为国操劳之诸位爱卿,二则是有件军国大事需与诸位爱卿相商。只因王蕃兴风作浪,戏弄于朕,朕才不得不忍痛割爱,将其斩首,以正国法朝纲。请诸位爱卿能够体谅朕之苦衷!”
孙皓这番拙劣的表白,岂能消除王蕃的死在群臣心中所留下的浓厚阴影!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低头不语。只有因清除掉自己的政敌而幸灾乐祸的万彧,显得与众不同,邀宠献媚地说:“王蕃之死,乃咎由自取。陛下怒斩王蕃,实是迫于无奈。请陛下莫要因此而自责!”
万彧的阿谀奉承之语,使孙皓找到了下台的台阶。他向万彧投去赞赏的一瞥,又不自然地说:“丁忠出使晋国,带回司马炎致朕之亲笔书信一封。司马炎信中语焉不详,颇为费解。朕欲请诸位爱卿帮朕破解其意。”
大殿内仍旧鸦雀无声,朝臣依然无动于衷,默默不语。
孙皓显得有点尴尬,无奈地说:“万爱卿,速将司马炎致朕之书信公之于众。”
“遵命!”万彧手捧着司马炎的亲笔书信,高声朗读起来:
……自汉末以来八十余载,华夏动荡,刀兵四起,列强纷争,连年征战,致使天下四分五裂,黎民遭受涂炭。朕之皇考,顺天应时,为民请命,挥师伐蜀,势如破竹,役未经年,全军独克。于是时也,猛将谋夫、朝臣庶士,成以就既征之师,藉吞敌之势,回旗东指,以临吴境。舟师泛江,顺流而下;陆军南辕,取径四郡;中军整旅,直向荆扬;三军云会,共赴建业。如此则江左必平,南夏顺轨。然朕之皇考深惟伐蜀之举,虽有靖难之功,亦悼蜀民独罹其害,战于绵竹者,皆受斩戮,伏尸蔽地,血流丹野。一之于前,犹追恨不忍,况重之于后乎?是故旋师按甲,思与南邦共全百姓之命……朕奉天应命,受禅于魏,立国为晋,三分天下有其二,国富兵强,已非昔日可比。圣人称:有君臣然后有上下礼义,是故大必制小,小必事大,然后上下安服,群生获所。夫料力忖势,度资量险,远考古昔废兴之理,近鉴西蜀安危之效,隆德保祚,去危即顺,屈己以宁四海者,仁哲之高致也;履危偷安,陨德覆祚,而不称于后世者,非智者之所居也。朕为天下之民计,愿与邻邦结欢弭兵,共为一家,岂不泰哉!若不获命,则普天率土,期于大同,虽重干戈,固不得已也……
万彧宣读完司马炎的书信,孙皓便说:“司马炎之语,前矛后盾,刚柔参半。诸位爱卿以为其信之本意何在,是炫耀武力还是胆怯心虚?”
群臣似乎对孙皓的发问听若不闻,依旧不言不语,不应不答,大殿内重又归于宁静。
万彧瞟了瞟那些犹如木像石雕般的文武百官,颇为得意地说:“臣以为,司马炎是色厉内荏,外强中空;其书信是名为威胁,实为求和。”
孙皓很感兴趣地问:“何以见得?”
万彧提高了声调,振振有词地说:“司马懿、司马师父子结党营私,欺君篡权,将魏帝视同小儿,玩弄于股掌之上,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魏国朝野臣民,对司马氏倒行逆施无不恨之入骨,多次奋起反抗,虽未能成其事,但却大挫司马氏之权势,使其不敢贸然取代曹魏。司马昭比其父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弑君欺君。擅行废立之事,而且不顾军民之死活,大举伐蜀,虽灭了蜀国,但却损兵折将,无力再战。司马炎更是甚于其祖其父,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势相逼,取曹奂而代之,名为禅让,实为篡位。司马炎鸠占鹊巢之后,举国上下无不愤恨,民心涣散,军无斗志,如同一盘散沙。值此立足未稳之际,司马炎惟恐我国讨伐之。故而只好向陛下求和,以求得喘息之机……有鉴于此,臣以为,陛下应趁晋国动荡不安、人心思魏之机,借讨伐逆贼、复位曹魏之名,挥师北进,一举夺取汉、淮以南之地,以扩大我国之疆域。”
经过万彧这一番煽动,孙皓竟信以为真,转而询问丁忠:“丁爱卿,汝此次出使晋国,有何见闻?”
丁忠应声答道:“臣此次出使晋国,所到之处,见晋国军备松弛,守战之具均形同虚设。臣以为,值此晋军混乱不堪之际,汉、淮以南诸城可袭而取之。”
孙皓与万彧、丁忠相互附和,使陆凯大为恼火。方才,孙皓置群臣的苦苦劝谏于不顾,蛮横无理地杀害了王蕃,曾让陆凯大为伤心、寒心,本打算以沉默不语来表示自己的不满与气愤。可是,当他听了万彧与丁忠的荒唐之语后,一种对国家安危的责任感陡然而生,压倒了自己的不满与气愤的情绪。他不能听任万彧用毫无根据的胡说八道去蒙蔽迷惑孙皓,更不能眼看着孙皓要把国家推向灾难的深渊而坐视不管,不能以感情来代替理智,更不能拿国家的存亡去赌气。他必须当场揭穿万彧和丁忠的胡言乱语,竭尽全力把国家从悬崖绝壁边拖回到安全地带。为此目的,他不怕再次惹恼孙皓,甚至不怕重蹈王蕃的覆辙。惟有如此,他才能够问心无愧,才算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死后才有颜面去见大皇帝孙权与族叔陆逊……
正是出于这种原因,迫使陆凯改变了主意,一针见血地说:“万彧与丁忠休要信口雌黄,将我国我军置于危险之境地;陛下休要听信万彧与丁忠之胡言乱语,铸成无可挽回之大错!”
陆凯异常尖锐的话语,使在场的文臣武将均大吃一惊,都用惊讶的目光瞧着冷峻得像一尊青铜雕像似的陆凯,心中暗暗地为他捏着把汗。而被陆凯指名道姓予以严斥的万彧与丁忠则气得脸紫脖粗,用愤恨的目光怒视着陆凯,暗中思考着如何进行回击。
奇怪的是,孙皓倒是一反常态,不仅没有大发雷霆,反而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陆爱卿有何高见,细细道来。”
陆凯瞅了眼孙皓,开诚布公地说:“臣以为,司马炎来信之本意,绝非屈尊向陛下求和,而是向我国发出了严厉警告。陛下切不可因此而轻视晋国。更不能轻率发兵去偷袭晋国之地。曹魏自篡汉以来,便四处用兵,将士疲于征战,百姓苦于租赋;再加之吏治腐败,宗室侈靡,国家及民众不堪重负。曹睿在位时,尚可勉强支撑;至三少帝即位时,曹魏已是日薄西山,摇摇欲坠。司马懿父子虽暗怀虎狼之心、篡逆之意,但其却能看出曹魏之弊端,认清治国之根本,罢兵息战,垦荒屯田,轻徭薄赋,休养民众,致使数年之内便民心归顺,国力厚积,粮草充足,兵强马壮。正因为如此,淮南三叛才难撼其权势,数次废立而不动其根基,清除异己而国民不动声色,西征巴蜀将士凯旋而归……自古以来,得人心者得天下,司马炎以晋代魏,并非鸠占鹊巢,而是势所必然,瓜熟蒂落!如今之晋国,并魏、蜀之土,合两国之兵,其疆域、丁口、国力、兵将皆数倍于我国,强弱之势悬殊,若其发全国之兵,倾巢而出,大举南侵东犯,我国恐难以与之抗衡。古人云:兵者,不得已而用之。司马炎来信请和,欲息兵役,绝非惧怕我国趁其立国之初而攻击之,而是欲借改朝换代之机,休养国民,稳固国基。我国岂能心存侥幸,火中取栗,以致引火烧身!以臣之见,陛下亦应审时度势,居安思危,一面应允司马炎之请,与晋国议和,休兵息战,互不相犯,一面卧薪尝胆,富国强兵,以待来时。请陛下三思!”
刚才,当万彧与丁忠遭到陆凯的痛斥后,曾气愤难忍,准备狠狠地反击一下陆凯,以泄胸中之愤。然而,不知是他俩被陆凯咄咄逼人的气势镇住了,还是让陆凯高屋建瓴的谈吐给吓退了,或许是他俩自觉得资历、威望和声誉都无法与陆凯相比,争论下去占不到什么便宜。所以,他俩只是无奈地白了陆凯一眼,低下头去想自己的心事。
倒是一贯与陆凯不和、总爱与陆凯闹别扭的车骑将军刘纂,仗着自己是孙权的女婿、孙皓的姑丈,倚老卖老地反驳着陆凯:“自古以来,强无常强,弱无常弱,强弱变换,此消彼长。只要窥视到敌方之破绽,以己之长,击敌之短,便可以弱胜强,由弱变强。当年赤壁之战与夷陵之战乃其实例也。镇西大将军何必畏敌如虎,长敌之志气,灭我之威风,错失此由弱变强之良机。以我之见,晋国此时犹如大病未愈之人,身体虚弱,四肢瘫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我国何不趁其病体虚弱之机,全力出击,斩其手,断其足,使其成为残疾之人,永不可康复,以消除其对我国之威胁。若是坐失此不可多得之良机,让其得以休养生息,待其病体痊愈之后,必将祸患无穷,危及我国之安全……”
刘纂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气坏了老将军丁奉。他狠狠地瞪着刘纂,大声地驳斥道:“当年赤壁之战与夷陵之战时,与今不可同日而语。那时我国是大兵压境,请和不能,国家面临着倾覆之危,只好孤注一掷,拼死一搏,绝处求生,实乃迫不得已而为之。而今我国岂可以弱小之军去攻击强大之师,迫使晋国对我用兵!我敢断言:如若我军出兵攻晋,必将遭到晋军之猛烈反击,不仅难得晋国尺寸之地、弹丸之城,反而会白白丢失江北之大片国土,甚至还可能使国家遭受灭顶之灾!”
陆凯与丁奉之言,深合大多数朝臣之意。尽管他们仍因王蕃被杀而噤若寒蝉,但在这个关系到国家存亡与他们身家性命的大是大非面前,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敷衍了事。于是,他们便纷纷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镇西大将军与右大司马言之有理,请陛下慎思!”
虽然好大喜功、狂妄自大的孙皓心里欲出兵去袭击晋国汉、淮以南诸城,但面对着陆凯、丁奉与众多朝臣的反对,他又犹豫了:大军一发,胜负难料,弄不好就会危及他的帝位……于是,他只好模棱两可地说:“此事干系重大,朕需三思而行。散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