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治疗战争后遗症的良医,时间是恢复战争创伤的妙药。尽管去年初冬曾经在江陵发生过一场血肉横飞的残酷战争,给这里留下浓浓的血腥味与累累的伤痕。但是,经过江陵军民数月的不懈努力,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清理掩埋干净,残破的城墙被修葺一新,温暖的春风吹散了战争留下的血腥味,繁茂的秧苗覆盖了被鲜血染红的土地。曾被一场惨烈的战争弄得遍体鳞伤的江陵,犹如一位生命力极强、求生欲极盛的汉子,治愈了战争留给他的伤病,又顽强地站立了起来。
或许是几个月前那场以寡敌众、以少胜多的战争消耗了陆抗太多的心血,或许是身体赢弱的陆抗无法承受如此长时间、高强度的紧张操劳,或许是孙皓擢升陆抗为大司马、荆州牧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压力,陆抗终于被累病了!一个多月来,他一直在发烧、咳嗽、浑身酸疼,但他还是咬紧牙关硬撑着,每天照旧夜以继日地料理着军国大事,为保卫国家的安全而呕心沥血。
陆抗在一阵阵咳嗽声中处理完各地送来的军报,手扶着几案艰难地站起身来,想到外面去散散步。可是,刚一挪动,他就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昏暗,身子像是一只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舟,猛烈地摇摆起来。尽管他头脑还算清醒,想尽量控制住摇摇欲坠的身子。然而,麻木的四肢却完全不听他的使唤,犹如几根寒风中的枯枝,瑟瑟地颤抖着。他竭尽全力,几经挣扎,最终还是力不从心,扑通一声栽倒在大堂上。
“大司马!大司马……”两名亲兵闻声跑进大堂,一边惊慌失措地呼唤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搀扶着陆抗。
“无事,无事。”陆抗在两名亲兵的扶持下,缓慢地站了起来,尴尬地说,“我欲去外面散步,不留神被几案绊了一下,故而倒地。”
“大司马莫要再瞒小人。”一名亲兵边轻轻地为陆抗捶背,边痛心地说,“小人日夜侍奉在大司马身边,岂能不知大司马之病情?请大司马保重贵体,切莫再过度操劳!”
“今日大司马在批阅军报时,咳嗽声接连不断。小人留心数了一下。共有百余声。”另一名亲兵边为陆抗整理着衣服,边恳求地说,“俗话说:小洞不补,大洞受苦。以小人之见,大司马应立即上表圣上,言明病情,请求回建业治病养病,千万不可再硬撑下去!”
“我之病,我自知。汝等不必大惊小怪,更不许泄露出去,扰乱军心!”陆抗严厉地吩咐着那两名亲兵,随后又强挤出一丝笑容,若无其事地说,“今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快扶我出去晒晒太阳。”
“是。”两名亲兵不敢违背陆抗之意,一边一个架着他慢慢地走出大堂。
此时已进入暮春时节,大堂前那两株百年的大榆树,仿佛两位返老还童的老翁,重又显现出蓬勃的生机,枝条上挂满一串串的榆钱。微风吹过,指甲盖大小的榆钱纷纷飘落。陆抗倚在一株合抱粗的榆树上,眯缝着双眼,仰望着那像下雪一般飘落的榆钱,默默地想着心事。
去年发生的那场争夺荆州的战争,虽然是以陆抗的大获全胜而结束,可他却不仅高兴不起来,反而是越来越忧郁,常常独自长吁短叹,仿佛获胜的不是他而是羊祜。虽然那场战争留下的痕迹已经消失了,但他却始终也轻松不起来,似乎那场战争并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如今只不过是战斗间隙的暂时的平静,下一次更为残酷而激烈的战斗正在紧张酝酿之中,随时随地都可能再次爆发。下一次战争将会在何时爆发,会在什么地方爆发?他做过种种假设和推断,并对整条长江防线作出了新的调整与部署。然而,无论如何调整,他手中的兵力就只有那么些,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敌强我弱的格局,更无法掌控战争的主动权,只能利用长江与水军进行被动的防御,这是他最痛苦、最无奈、最担心的事情。这种痛苦、无奈与担心,每时每刻都在消磨着他的精力,损害着他的健康,使他的病情在不断加重……
陆抗正默默地思考着,已被任命为建平太守的吾彦来到大榆树下,低声地说:“卑职前来向大司马辞行。”
陆抗打量着威武雄壮的吾彦,不动声色地问:“吾太守,汝可知肩上之重任否?”
“卑职明白。”吾彦认真地回答,“建平乃长江之咽喉,守住建平,便能将巴蜀之兵堵在巫峡之外,无法进入荆楚之地。”
“嗯——”陆抗点点头,推心置腹地说:“去年荆州之战,我军虽侥幸获胜,但晋军绝不会善罢甘休,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再燃战火。我所忧者,并非失去我国江北之地,而是失去长江天堑。即使丢失了江北之地,我军仍可凭借长江天堑,与晋军相抗衡,保住半壁江山;若是失去长江天堑,晋军就可长驱直入,威逼建业……自西陵至大海江段,长江完全在我水军掌控之中,晋军兵马再多。亦无能为力。最令我寝食难安者,乃巴蜀之地也。巴蜀地处长江上流,水深江阔,既适于建造战船,又适于操练水军。晋军一旦在此处拥有了能够与我水军相抗衡之战船与水军,就可顺流而下,东出三峡。到那时,长江将为两军所共有,我水军之优势将不复存在,不仅荆楚之地将无法保全。而且国家也将难以安存。”
吾彦的神情变得异常严肃,掷地有声地说:“卑职一定会竭尽心力,想方设法守住建平。以不负大司马之重托!”
“我知汝堪当大任,才忍痛割爱,荐举汝为建平太守,去守护由巴蜀通往荆楚之咽喉。”陆抗又反复叮咛道,“汝到任之后,一要加紧操练水军,做好迎战晋军之准备;二要严密监视巴蜀晋军,若发现其有异常举动立即报我。”
“卑职定牢记大司马之嘱,断不敢有所懈怠。”吾彦向陆抗深施一礼,转身离去。可是,他刚走了两步,却突然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扑通一声跪在陆抗面前,苦衷哀地说,“临行之前,卑职有一事相求,请大司马莫要拒绝。”
陆抗吃了一惊,连忙扶起吾彦,诧异地说:“吾太守有话尽管直说,不必如此。”
吾彦瞧着陆抗高突的颧骨、深陷的两腮与眍目娄的双眼,恳切地说:“晋军大兵压境,虎视眈眈,一场关乎国家生死存亡之战,或迟或早总要爆发。值此危难之际,国家之安危系于大司马一身。请大司马务必要为国珍重,千万莫要讳疾忌医。”
“讳疾忌医!”陆抗愣了下神,遮遮掩掩地说,“吾太守何出此言?”
“大司马不必隐瞒。”吾彦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陆抗,痛惜地说,“据卑职观之,大司马染病已久,且病情在不断加重,若不赶快治疗,会把身体拖垮。”
陆抗见吾彦已经发觉了他的病情,不能再隐瞒下去,便避重就轻地说:“我近来偶染风寒,身体稍有不适,但并无大碍,吾太守不必担忧。”
“大司马之身并非仅属于大司马一人,而是属于国家,属于全军将士。卑职代全军将士恳求大司马:为了国家安全,为了全军将士性命,一定要保重贵体……”吾彦说着说着,眼圈有些发红,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陆抗与吾彦相识已近二十年了,还从未见过这位坚强刚毅的汉子如此伤心过。他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拉着吾彦那双粗壮有力的大手,轻轻地抖动了几下,感动地说:“多谢士则关心。汝放心去吧,今后我多加小心便是。”
“卑职告辞。”吾彦知道再多说也无用,恋恋不舍地瞅了陆抗几眼,转身离去……
刚刚进入夏季,长江上游的来水量就开始增多,滚滚的江水从瞿塘峡中奔涌而出,泻入瞿塘峡与巫峡间的宽谷之中,使这一江段的水位逐渐上升,江面不断变宽。每年的这个时节,长江中下游的大批鱼儿,就像人类在举行一年一度的盛大集会似的,凭着它们千万年形成的习性与本能,逆流而上,穿过西陵峡与巫峡,千里迢迢地洄游到这个水流缓慢、水温适宜的地方来繁殖后代。每逢这个时期,也是这里的渔民最繁忙的时候,江面上到处是渔夫忙碌的身影,江边上晾晒着白花花的鱼片,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鱼腥味。。神奇的大自然与长江水,在群山环抱之中造出了这片宽阔而平静的水域。平缓的江水伴随着日月的交替,静静地流淌着,流过了蛮荒时代,流过了石器时代,流过了夏商周,流过了秦皇汉武,流到了魏、蜀、吴鼎立的三国时期。从此,这片平静的水域就变得不平静了,时常会聚集起大批的战船与大量的兵马,回荡起号角声与战鼓声。五十多年前,蜀主刘备为报吕蒙袭荆州、杀关羽之仇,亲率大军东征,曾经在这里打败了拦截的吴军。后来。刘备在夷陵被吴将陆逊击溃,又带领着残兵败将经过此处逃往永安。九年前,吴国欲乘蜀国新亡之机占据巴东,先后派步协、陆抗率水军从这里出发,前去争夺夔门,这片宽阔的水域上曾经泊满各式战船,变得喧闹不堪。就在半年前,这里还发生过一场大规模的水战,留虑率领着荆州水军与徐胤率领的前去援助步阐的巴东水师大战数日,将巴东水师打得落花流水,几乎全军覆没,将士的鲜血染红了清澈的江水……
半年过去了,晋、吴两国水军厮杀时发出的呐喊声已经消失了,曾经被鲜血染红的水域重新变清澈了,前来产卵的鱼儿又准时洄游过来了。随着那成群结队洄游的鱼儿,吾彦也来到了这里,正式当起了建平郡的太守。上任伊始,他就来到了江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缓缓流淌的江水与正在撒网的渔夫发呆。从军已近二十年了,他跟随着陆抗东征西战,凭着累累的战功,由一个以打鱼砍柴为业的年轻后生,变成了一位英勇善战的将军、太守。要说冲锋陷阵,他从未心虚胆怯过,只要陆抗一声令下,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把敌人杀个丢盔弃甲。只要有陆抗在他身边,他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充满了必胜的信心,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如今他远离开了陆抗,独自担当起守护这个咽喉之处的重任。虽然在向陆抗辞行时他曾发过誓言:一定不负陆抗的重托。然而,面对着眼前的一切,他心里却感到空落落的,甚至有些惴惴不安。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我能守住这个咽喉之处吗?如何才能守住这个咽喉之处?
吾彦在江边呆呆地坐了大半天,默默地想了大半天,始终也无法得出一个明确而肯定的答案。日头平西的时候,他终于再也坐不住了,独自操弄着一只传令用的小舟,向着一只渔船划去。近二十年没有撒网捕鱼了,他想再撒上几网,借以排遣一下心中的郁闷之气。
片刻之后,小舟就稳稳当当地靠上了那只渔船。吾彦敏捷地跳上渔船,朝着一位正坐在船上歇息的老渔夫拱了拱手,和气地说:“日头下沉,鱼儿上浮,正是撒网捕鱼之好时机,老伯为何却停手了?”
老渔夫边慢慢地捶着腰部,边自哀自叹地说:“老了,不中用了,撒上几网就腰酸背疼,得停下来歇息一阵子。想当年,我一口气能撒上几十网……”
吾彦微笑着说:“老伯暂且歇息一阵子,待我也来撒上几网,可否?”
老渔夫打量着吾彦,怀疑地问:“汝也会撒网?”
“我是否会撒网,老伯一看便知。”吾彦款款一笑,顺手拎起老渔夫身边的渔网,腰部猛一用力,双手使劲一甩,那张大渔网就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形成一个大圆圈,唰地一声落在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一圈又大又圆的波纹。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老渔夫深感意外地瞧着吾彦娴熟而利落的动作,惊讶地说:“想不到汝也是个撒网好手。就这一下,没有几年工夫练不出来。”
吾彦抖动几下渔网的纲绳,边慢慢地收着网,边不以为然地说:“我从军前也与老伯一样,以打鱼为生。只是多年未曾再摸过渔网,手已有些生疏,让老伯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