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襄阳已经颇具寒意,征南大将军府中的几株百年古槐已经由绿变黄,微风吹过,金箔似的枯叶纷纷飘落,铺满了书房外的小庭院。不久前刚被司马炎擢升为征南大将军的羊祜,此时正伫立在书房的门外,望着纷纷飘落的黄叶沉思。
又是襄阳一年一度的叶枯叶落时,羊祜已在这里度过了第八个秋天,时光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道道岁月的印痕与人生的年轮,他的须发也由乌黑变为花白,又从黑多白少变成白多黑少。伴随着相貌的变化,他的官职也发生了多次改变,由左仆射升为车骑将军,由车骑将军降为平南将军,又由平南将军升为征南大将军,惟一没有改变的,是他灭吴的信念与统一天下的雄心。尽管四年前的这么个季节,他曾在争夺西陵与江陵的战斗中败于吴将陆抗,错失了一次夺取吴国荆州的良机,并因此遭到了贬职。但是,他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愈挫愈奋。尽管那位曾经打败过他的陆抗已去世两年了,但那次令他刻骨铭心的失败仍时常萦绕在他的心头,那位让他既敬重又惧怕的陆抗还经常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变得更加坚毅刚强。四年来,尤其是近两年来,他一直都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准备再次挥师南下。只是因为正在巴蜀建造战船、操练水军的王濬尚未准备就绪,暂时还不能出峡作战,他若提前单独行动,虽能够夺取江陵与西陵,但势必会打草惊蛇,引起吴国的警惕,为以后的灭吴留下隐患。所以,他才耐着性子,按兵不动,一面继续麻痹吴军,一面秣马厉兵,蓄势待发。
王濬在长江上流建造战船、操练水军已经三年多了,按照时间推算,以益、梁二州的人力、物力与兵力,王濬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为此,羊祜一面派遣长史邹湛去江州询问王濬备战的情况,一面继续思考着作战计划。经过多日的深思熟虑,一个完整的灭吴计划已清晰地出现在他的心中,只要王濬准备停当,他就立即上表司马炎,请求出兵伐吴。
羊祜正望着纷纷飘落的枯叶沉思,邹湛兴冲冲地来到了他的身旁,轻声地说:“卑职邹湛前来复命。”
羊祜收起遐想,打量着风尘仆仆的邹湛,惊喜地说:“终于把汝盼回来矣,快到书房叙话。”
二人刚走进书房,羊祜就迫不及待地问:“王濬可已准备就绪,巴蜀水军何时可出峡作战?”
邹湛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捧给羊祜,恭敬地说:“此乃龙骧将军亲笔书信,请征南大将军过目。”
羊祜急忙拆开王濬的书信,急切地阅读起来。书信中写道:
……承蒙羊公举荐,使溶得偿旧愿。此知遇之恩,溶没齿不忘。今巴蜀水军已准备就绪,详情由邹长史面陈。益、梁之兵何时东出三峡作战,请羊公定夺,并表请圣上恩准。溶在江州恭候圣谕与羊公之命……
羊祜读罢王濬的书信,欣喜异常,兴奋地问着邹湛:“王濬身体可好?”
邹湛含笑回答:“龙骧将军虽年已七句,但却老当益壮,精神矍铄,每日仍亲自操练水军。”
“如此甚好。”羊祜满脸是笑地瞅着邹湛,关切地问,“巴蜀水军现有多少战船?”
邹湛如实答道:“有各式战船一千二百余艘。”
“有多少水军?”
“四万六千余人。”
“水军将士是否已熟识水性、谙于水战?”
“经过龙骧将军三年操练,水军将士皆已熟识水性、谙于水战。今年夏秋两季,龙骧将军曾把水军分为黄、白二军,在江州水面进行过多次水战,结果颇令人满意。”
“妙哉!王濬果然不负圣上重托与厚望。”羊祜大为振奋,一拍几案,胸有成竹地说,“我之水军已能够与吴之水军相抗衡,长江天堑便不足为虑矣,灭吴之期指日可待也!”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邹湛受到羊祜情绪的感染,激动地说,“龙骧将军让卑职转告征南大将军:陆抗已死,吴国失去了栋梁,吴军失去了砥柱,此时举兵伐吴,必可大获全胜。只要圣上颁诏伐吴,巴蜀水军立即就可出峡作战,与征南大将军会师于江陵。”
“三年多前。我曾对圣上斗胆预言:‘日后灭吴者,必王濬也!’今日看来,果被我言中矣。”羊祜舒了口气,欣慰说,“我立即上表圣上,请求出兵伐吴。”
邹湛马上取来笔墨纸砚,欣然说:“卑职来为征南大将军研墨。”
羊祜提起毛笔,饱蘸墨汁,奋笔疾书。表中写道:
……先帝顺天应时,西平巴蜀,南和孙吴,使海内得以休养生息。但吴国却背信弃义,屡次犯我边境,挑起事端。运数虽由天所授,而功业却由人而成,如不大举扫灭,则天下无宁日,兵役无息时。曩者平蜀之时,天下皆谓吴当并亡,自是以来,已十有三年,平定之期复在今日矣。自古以来,凡凭险阻得以保全者,皆因其势均力敌耳。若轻重不等,强弱不同,亦不可保也。巴蜀之地,山环岭绕,重峦叠嶂,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及进兵征伐之时,则如摧枯拉朽,斩将搴旗,伏尸数万,乘胜席卷,径至成都,蜀主刘禅系颈而降,巴蜀诸郡纷纷归附。此非蜀国之地势不险峻、蜀军将士无战心也,而是势不均、力不敌,不足以相抗衡也。今江、淮之险阻不如剑阁,孙皓之暴虐过于刘禅,吴人之困苦甚于巴蜀,而我国之兵力、国力皆盛于往时,此时不挥师伐吴、更待何时!陛下可命龙骧将军王濬率益、梁之众出巴蜀,臣率荆襄之兵取江陵,平南将军胡奋率部进攻夏口,建威将军①王戎率兵直指武昌,东莞王伯与安东将军②王浑率徐、扬二州之兵围攻建业。孙吴缘江为国,东西数千里,势分形散,首尾难顾,一处被攻破,则全线崩溃。孙皓恣肆暴虐,将疑于朝,士困于野,平常之日犹怀有去意,待到我大军兵临城下之时,吴军将士定不会以死效命。吴军兵微将寡,惟有水战是其所长。今我巴蜀之战船、水军均多于吴军,一旦出峡作战,长江便不复为吴军所有,必要弃长就短,以保城池。我军将士义无反顾,人有致死之志;吴军将士牵挂后方,各有离散之心。如此,军不逾时,必可克敌制胜,扫平江南……
这道表章的内容羊祜已经反复地思索了无数遍,其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仔细地斟酌推敲过,所以下笔如有神,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妙哉!”邹湛读着羊祜这道墨迹未干的表章,大受鼓舞,主动地说,“若蒙征南大将军不弃,卑职愿奔赴洛阳上表。”
“长史之言正合我意。”羊祜将表章封好,交于邹湛,郑重其事地说,“请长史再辛苦一趟,立即前往洛阳上表。”
①建威将军:官名,第四品,杂号将军之一。
②安东将军:官名,第三品,“四安”将军之一。
洛阳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还不到“小雪”的节气,就提前下起了小雪。飘飘摇摇的雪花像是春季漫天飞舞的柳絮,在空中飘荡一阵子才慢慢地落到地上,然后又迅速地融化成水,洒在大街小巷上。
飘舞的雪花并不能阻挡住朝臣的脚步,他们都准时地赶到了朝堂,来参加十日一次的朝会。尽管司马炎是大病初愈,身体还有些虚弱,但他还是按时出现在朝堂上,亲自来主持这次朝会。自从昨日傍晚收到了羊祜请求出兵伐吴的表章后,他的心中犹如注入了一股激流,冲击得他几乎是彻夜未眠。羊祜在表章中对伐吴之战的设想,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勾起了他无限的遐想。不久前,他排除了贾充等人的干扰,毅然地把羊祜晋升为征南大将军,就是想以此来提醒一下羊祜,使其莫要忘记肩负的重任与当初的承诺,尽快地完成伐吴的准备。让他觉得有些意外的是,羊祜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拿出了这么一个完整的作战计划。由此可见,这些年来羊祜一直在默默地为伐吴操劳。昨晚,他对照着地图,把羊祜报上来的那个作战计划反复地审查了数遍,也没有找出破绽与疏漏。他认为这是一个切实可行的作战计划,能够收到理想的效果,可以实现他多年的夙愿。他甚至曾情不自禁地提起笔来,欲马上书写诏书:颁布伐吴的命令。只是因为他又想起了四年前那次战败的惨痛教训,使他不得不暂时收起了颁诏伐吴的念头,决定把这个异常重大的问题,放在今日的朝会上让文武百官认真议论一番,然后他再作出最后的决断。
近几个月来,由于司马炎疾病缠身,精力不济,朝会经常委托贾充来主持;只有遇到十分重要的议题,司马炎才会抱病亲自主持。今日,司马炎又出现在了朝堂上,朝臣们立即便知道肯定又有大事要议了。
果不其然,文武百官刚参拜完毕,司马炎就郑重地宣布:“今日朝会,只议出兵伐吴之事,其余事情一概免提。”说罢,从袖中取出羊祜的表章,交给侍中裴楷,吩咐道,“请裴爱卿将征南大将军所上表章为诸位爱卿宣读一遍。”
裴楷双手捧起羊祜的表章,高声地宣读起来:“……先帝顺天应时,西平巴蜀……”
裴楷浑厚圆润的声音在朝堂内回荡,满朝的文武全都屏住呼吸,竖起双耳,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惟恐漏掉一字一句。裴楷宣读罢羊祜的表章后,朝堂内是一片寂静,有的人低头沉思,有的人左顾右盼,有的人面面相觑,有的人互使眼色,有的人偷偷地观察着司马炎的表情,并无一人立即站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出兵伐吴,这件事情太重大了,不仅关系到国家的兴衰,而且还会影响到他们的前程。是赞同还是反对出兵伐吴,不仅考验着他们的分析判断能力,而且还存在着一定的风险。在没有摸清司马炎的态度之前,轻率的表态是不明智的。
司马炎扫视了一下沉默不语的群臣,不动声色地说:“征南大将军上表请求伐吴,朕一时难以作出决断。故而将此事放在朝会上共议,请诸位爱卿各抒己见,以便朕择善而从之。”
司马炎的话并未起到相应的效果,朝堂内仍旧是一片寂静,只是有不少的人偷偷地瞅着低头不语的贾充。这种细微的变化,引起了司马炎的注意。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在今日前来参加朝会的群臣中,贾充的官爵最高、职权最重、影响最大,再加上是太子司马衷与齐王司马攸的岳丈,所以,贾充不说话,其他的人是不便开口的。于是,他就客气地问:“以贾爱卿之见,吴国可伐否?”
贾充偷觑了司马炎一眼,模棱两可地说:“出兵伐吴事关重大,需慎之又慎,容臣细细思之。”
司马炎淡淡一笑,和颜悦色地说:“贾爱卿不必有所顾忌,直言无妨。”
司马炎的一再敦促,使贾充无法再回避推诿了。他稍作犹豫,遮遮掩掩地说:“以臣之拙见,吴国虽已今非昔比,显露出衰败之象,但孙氏盘踞江南已有七八十载,树大根深,又有长江天堑为其屏障,伐之恐非易事。我国之兵力虽强于吴国,但亦无获胜之把握,与其冒险伐吴,尚不如待到吴国叶枯树朽之后,再出兵讨伐之,方可事半而功倍。请陛下三思。”
贾充的话虽说得委婉,但反对伐吴的态度却已流露了出来。一向惟贾充马首是瞻的冯紞,连忙站出来为贾充助阵:“自立国以来,陛下励精图治,富国强兵,使国力与兵力已盛于前朝。然而,若与盘踞江南之孙吴相比,时间还短,根基尚浅,此时劳师远征,似乎有些力不从心,难以一举将其扫平,极易形成骑虎难下之势。征南大将军虽勇气可嘉,但亦有急于洗雪前耻之嫌。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伐吴需从长计议,而不应仓促行事,以免重蹈四年前兵败江陵之覆辙。请陛下慎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