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版桥①满目青翠,吸足水分的麦苗变得生机勃勃,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绿浪起伏,好似一泓涟漪泛泛的春水。然而,安东将军王浑率领着四万多晋军兵马的到来,犹如在这泓碧波荡漾的春水里注入大股浑浊的污水,使清洁的水面变得脏兮兮的。数千顶军帐侵占了大片的麦田,兵马的喊叫声与嘶鸣声把寂静的田野变成喧闹的城镇。
尽管外面兵马的喧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但王浑却不为所动,独坐在中军大帐内,仔细地阅读着司马炎从洛阳转给他的几份军报。
王浑字玄冲,前魏国司空王昶之子。他进入政坛军界已近四十年,曹魏时期在仕途上虽小有坎坷,但总的来说还算顺利。司马炎以晋代魏以后,他则是一帆风顺,官职一升再升,成为军政两界的要员。先后出镇过徐州、豫州。尤其是他的儿子王济娶了司马炎的女儿常山公主后,他更是如鱼得水,一跃变为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成了独霸一方的封疆大吏,是深受司马炎器重的人物之一。
王浑阅罢那几份紧急军报,眉头越皱越紧,心中也越来越不是滋味。这次晋国六路大军伐吴,他这路兵马的作战任务是先夺取吴国的江北之地,然后再与顺流而下的巴蜀水军、逆流而上的徐州兵马共同攻打建业。以他属下兵马的数量与作战能力,完全可以迅速地扫清驻守在江北的吴军,最先逼近建业。但是,他为了保存实力,以便在攻夺建业时取得头功,为今后的升官晋爵打下基础,就故意放慢了进军的速度,十日的路程竟然走了二十多天。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磨磨蹭蹭、走走停停的日子里,王濬已经夺取了西陵,并歼灭了吴国的荆州水军。现正顺江东下;杜预在攻占了江陵后,又挥师南下,占领了吴国的大半个荆州;胡奋夺了夏口,王戎取了武昌,司马仙攻下了广陵②……其他五路兵马均已取得了辉煌的战果,惟有他率领的这路兵马至今仍未取得像样的战绩。虽然司马炎只是给他转抄了几份军报,并没有责怪他进展缓慢、作战不力,也未催促他尽快进军,但这是无言的责备与无声的督促,是暗暗地抽了他几鞭子。他必须奋起直追,用一次大胜来改变落后于其他五路兵马的局面,来向司马炎证明自己的能力与忠诚。然而,战机在哪里?如何才能后来居上,超过其他五路兵马?
①版桥:地名,故址在今安徽含山县北。
②广陵:城名,故址地今江苏扬州。
就在王浑手捧着司马炎转给他的几份军报暗自焦急时,扬州刺史周浚走进了中军大帐,低声地说:“据卑职安插在建业之暗探报告,吴丞相张悌率领着三万精锐兵马,已于五日前离开了建业,来迎战我军。”
正在为寻找不到战机而发愁的王浑闻听此言,像是在黑夜里看到了曙光,精神为之一振。这是一个让他摆脱目前这种尴尬局面的契机,他只要歼灭了吴军这支精锐兵马,战果就与其他五路兵马相当了。想到这里,他迫切地问:“张悌所率兵马会在何处渡江?”
周浚认真地回答:“在建业上游最适于大军渡江之处乃牛渚,张悌定会在此处渡江。”
王浑摊开地图,两眼盯着牛渚,思忖了片刻,突然拍了下几案,大声地说:“传令全军,立即拔营起寨,向横江进发,前去迎战吴军。”
“安东将军且慢。”周浚连忙制止着王浑,小心地说,“卑职有一言相告,请安东将军听后再作决断不迟。”
王浑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向周浚,严肃地说:“周刺史有话请讲。”
周浚谨慎地说:“卑职以为,我军不必进军横江,可暂驻版桥,以逸待劳,等候吴军到来。”
王浑打量着周浚,若有所思地说:“请周刺史详细道来。”
周浚深谋远虑地说:“敌军仅有三万兵马,远少于我军之兵马。我军如占据了横江,张悌见我军势大,必不敢率军渡江。敌军若驻扎在牛渚,与我军隔江相峙,我军兵马再多也无用武之地,只能望江兴叹。而此处地势开阔平坦,正适于我军展开兵马,围歼敌军。以卑职之浅见,安东将军可传令张乔、陈慎,命前部兵马暂驻在杨荷,待敌军渡江后再与之进行交战,边战边退,将其引诱到此处。”
王浑犹豫了一阵子,最终还是采纳了周浚的建议:“周刺史言之有理,传令张乔、陈慎……”
王浑一语未了,忽见一身农夫打扮的陈慎走进中军大帐,把他后面的话堵了回去。他略显惊愕地瞅着陈慎,奇怪地问:“陈参军为何突然至此?”
“唉——”陈慎叹了口气,嗫嚅地说:“我前部兵马孤军深入,陷入吴军重围,战不得,走不得,张乔都尉迫不得已,只好率部降敌……”
“啊!”王浑听说张乔已率部降敌,不禁大惊失色,气急败坏地说:“尔等不战而降,损我军威,毁我大事!来人,速将陈慎推出斩首,以正军法!”
“明公①息怒。”陈慎耷拉着脑袋,胆怯地说,“请容罪将再申辩几句。”
王浑怒视着陈慎,气呼呼地说:“尔等身为领兵之将,不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而是贪生怕死,临阵降敌,乃奇耻大辱也!尔还有何可申辩?”
陈慎偷觑了王浑一眼,苦哀哀地说:“张乔都尉率部降敌并非真降,而是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王浑仍余怒未消地盯着陈慎,瓮声瓮气地问,“张乔意欲何为?”
陈慎低沉地回答:“张乔都尉拟于今晚率部偷袭留守在杨荷之吴兵,夺回兵器。然后再连夜赶回版桥,待到两军交战正酣时,从背后向吴军发起突然袭击……故先让罪将化装成农夫,前来告知明公。”
本来因张乔率部降敌而大为惊诧的周浚,在听了陈慎的话后,马上醒悟了过来,心平气和地劝着王浑:“张乔都尉迫于无奈而率部诈降,既保全了七千将士之性命,又可暗中助大军破敌,亦不失为一种权宜之计。此事在古今战争中屡见不鲜,安东将军不必生气动怒。”
“噢——”王浑也明白了张乔的良苦用心,收起怒容,放缓语气问着陈慎:“此缓兵之计能否如愿?”
“明公请放心。”陈慎郑重地回答,“张悌已率吴国大军离开了杨荷,在那里仅留下了一千兵马。张乔都尉皆已安排妥当,今晚二更天率部去劫吴营,得手后就立即赶回版桥……”
陈慎正说着,司马孙畴又急匆匆地跑进中军大帐,气喘吁吁地说:“据探马报告,吴国丞相张悌率三万兵马正在向版桥开来,距离此处仅有十余里。”
“来得好!我正求之不得!”王浑的脸上露出了杀气,厉声地说,“传令各部,准备迎敌!”
傍晚时分,张悌率领着吴军兵马来到了版桥,在距离晋军二三里处扎下营寨。晋、吴两军的大营犹如两只蹲踞在麦田里的巨兽,互相对峙着,怒视着,随时都准备扑向前去,把对方咬死撕碎。入夜以后,两座大营里灯火通明,两军巡夜的刁斗声清晰可闻,两军将士皆和衣而卧,枕戈待旦。
①明公:对权贵长官的尊称。
将近子时,张悌巡视罢营寨回到中军大帐。尽管他已感到很疲劳,但却毫无睡意,像是一位守夜的老人,静静地坐在大帐中,默默地想着心事。再过几个时辰,一场决定吴国命运的激战便要开始了,结果如何。他无法预料。可有一点他却是十分清楚的:无论是谁胜谁负,战斗必将异常惨烈,定会有数以万计的两军将士要死在刀枪之下。今晚,就是众多将士在人世间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或许也是他在人世间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当这场血战结束以后,他率领的这三万将士有多少人能够幸免于难?明晚的此时他还能活在人世间吗?他已年过七旬,饱尝过人生的酸甜苦辣,体味了人间的世态炎凉,死对于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可怕。他甚至觉得,能够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倒是他最好的结局与归宿……
张悌正独坐在大帐内默默地想着心事。诸葛靓走了进来。张悌打量着神色郁悒的诸葛靓,不动声色地问:“仲思深夜前来,有何紧要之事?”
诸葛靓苦笑了一下,不请自坐,略显不自然地说:“靓巡营经过此处,见大帐内还亮着灯光,知丞相尚未歇息,故进来陪丞相坐坐。”
张悌对诸葛靓的秉性与为人都深有了解,今见他深夜来此,又不请自坐,便知道他绝不是随便进来坐坐,而是有话要说。于是,张悌就主动地说:“我二人一向无话不谈,仲思今晚为何却变得如此生分?”
诸葛靓察觉张悌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就红着脸说:“靓是来向丞相赔罪的。”
“赔罪?”张悌有点茫然地瞅着诸葛靓,不解地问,“仲思何罪之有?”
诸葛靓忐忑不安地说:“在杨荷时,靓出言不逊,冒犯了丞相……”
张悌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我虽无蔺相如①之肚量,但也不是那种锱铢必较之人,仲思切莫多心。”
“丞相大度,靓十分敬佩。只是……”诸葛靓像是还有话要说,但只说了半截,却又咽了回去。
张悌见诸葛靓欲言又止,就直截了当地问:“仲思莫非在为杨荷那七千降兵而忧虑乎?”
张悌一语道破了隐藏在诸葛靓心中的秘密,迫使诸葛靓不得不把已经咽回去的话又吐了出来:“我军在杨荷仅留一千兵马,恐无法看管住那七千降兵。此隐患不除,靓实难心安。丞相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①蔺相如:战国时赵国大臣,赵惠文王时因功被任为上卿。同朝大将廉颇因战功卓著,不服蔺相如位居其上,屡加凌辱。蔺相如以国事为重,一再忍让。廉颇得知蔺相如之苦心后,深为愧悔,亲到蔺府负荆请罪。
“仲思所忧不无道理。”张悌真诚地说,“来版桥途中,我曾反复思虑过此事。在杨荷时,怪我书生气太重,未能听从仲思之言,留下了隐患。故而,我才令护军孙震率三千兵马在大营后八里处扎寨,以防备张乔率那七千降兵从背后偷袭我军。”
“丞相既已虑及此事,并做出部署,靓心中可稍安矣。”张悌的坦率消除了诸葛靓的顾虑,于是他开诚布公地问,“丞相准备何时与敌军开战?”
张悌不假思索地回答:“明日上午。”
诸葛靓又直言不讳地问:“以丞相之见,明日与敌军交战,我军能有几成胜算?”
“这……”张悌迟疑了一会儿,毫不隐瞒地说。“以我度之,仅有四成而已。”
诸葛靓一脸困惑地瞅着张悌,忧虑地问:“丞相既知仅有四成胜算,为何还要急于同敌军开战?”
“时不我待,迫不得已耳。”张悌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江陵失陷,国门洞开,夏口与武昌亦不能保,巴蜀水军与西线晋军很快就将抵达牛渚。我军如不速战速决,定会遭到多路晋军之围攻,全军覆没。我反复思虑,与其坐以待毙。莫如拼死一搏,故而才不得不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