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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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丞相之意,靓已领悟。”诸葛靓见张悌决心已下,不好再说什么,就缓缓地站起身来,沉闷地说,“丞相早些歇息吧。靓暂且告退,天亮再来听令。”

张悌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诸葛靓,低声地挽留道:“仲思莫走,再陪我坐会儿吧。”

诸葛靓见张悌有话要说,只好再次坐了下来,谦恭地问:“丞相还有何教诲?”

张悌一脸的忧伤,沉默了许久,像是有话要说,但却又难以启齿。

诸葛靓眼巴巴地瞅着张悌,恳切地说:“丞相若有教诲,请直言相告。”

张悌犹豫了好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闻仲思与晋帝司马炎有总角之交,且还有一姊嫁与晋之琅邪王司马仙,此事当真否?”

诸葛靓闻听此言,不禁大吃一惊,慌忙辩解道:“先父在世之时,曾任前魏国征东大将军,与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为同僚。靓年幼时居住在洛阳,与司马炎是有总角之交,也确有一姊嫁与司马仙……靓来到建业以后,曾先后两次上表会稽王与景皇帝①,奏明了此事。此后二十余载,靓与姊完全断绝了音信,并无任何往来……”

“仲思误解我意也。”张悌见诸葛靓慌了神,赶紧解释说,“今晚我冒昧提起此事,并无半点恶意。请仲思莫要惊慌。”

诸葛靓惊魂未定地瞧着张悌,心虚胆怯地问:“丞相突然提此旧事,不知何意?”

“唉——”张悌长叹一声,怆然地说,“仲思老弟,我有几句肺腑之言相告,不知愿闻否。”

诸葛靓稳住心神,诚恳地说:“靓一直把丞相视为师长,愿洗耳恭听。”

“悌也一直把仲思视为兄弟啊,故才敢吐露心声。”张悌压低声音,推心置腹地说,“明日一战,胜负难料。若能侥幸取胜,乃上苍垂怜,国家或许可逃过一劫,我亦可再苟延残喘几日。如一旦遭败,国家则必亡无疑。我身为丞相,不能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惟有一死,以谢天下。我已是黄土掩胸之人,死不足惜。但仲思却正值壮年,来日方长,断不可轻生……”

诸葛靓脸露惊恐之色,愕然地说:“丞相……”

“仲思且听我说。”张悌打断了诸葛靓的话,郑重其事地说,“司马仙乃汝之姊丈,汝若前往广陵投奔之,断无不接纳之理。司马仙乃晋帝之叔父,有其出面相救,司马炎或许会念当年与汝总角之交,放汝一条生路。”

“丞相……”诸葛靓还想再说些什么,张悌却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语重心长地说:“汝本北方之人,迫于情势而南奔建业。待南北一统之后,汝可返回故里,守着祖宗坟茔,耕读为生,以延续一脉之香火。”

“丞相……”诸葛靓心乱如麻,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呆呆地看着张悌。

张悌吐露罢肺腑之言,似乎也无话可说了,疲惫地说:“我困乏已极,仲思去吧。”

“是。”诸葛靓拖着沉重的步履,缓慢地退出大帐。

张悌深情地瞅着诸葛靓,再次叮咛道:“仲思莫要辜负愚兄一片苦心啊!”

旭日照耀着绿色的原野,轻风驱散了淡淡的晨雾,版桥历史上最血腥的一天开始了。辰时刚过,晋、吴两军的七八万兵马就拥出了营寨,在数千亩麦田上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斗。将士的喊杀声像是晴天霹雳,在版桥的上空翻滚激荡;兵士的战靴与战马的铁蹄犹如密集的冰雹,把大地踏得不停颤抖;飞溅的鲜血好似飘洒的春雨,把翠绿的麦苗染成了红色……

①会稽王:即吴国废帝孙亮,孙权少子,孙权死后继皇帝位,在位六年,因恶大将军孙綝擅政,谋诛之,事泄之后被废为会稽王,遣送其封国,途中自杀。景皇帝:即吴国前皇帝孙休。

张悌久久地伫马于大纛旗下,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大搏杀。这是一次他早就下定决心并主动发起的战斗,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时,他就命令诸葛靓与沈莹率领着两万多兵马,向对面的晋军发起猛烈的攻击。尽管他早已料到这次战斗将是激烈而残酷的,并为此做好了充分的精神准备。但当战斗真的打起来后,那种激烈与残酷的程度,却大大超出了他原先的预料与想象。他完全被眼前发生的惨不忍睹的情景震撼了,牙齿在不停地磕碰。战争实在太残酷了,实在太丧失人性了,实在让他太难以接受了!面对着一批批倒下的将士与遍地血肉模糊的尸体,有几次,他的心软了下来,产生过收兵罢战的念头。然而,这个念头刚一出现,马上又被他毅然地否定了:战争就是残酷无情的,就是丧失人性的,人类就是在一场场血腥的战争中一步步走过来的;为了国家的生存,他就必须接受这个难以接受的现实,必须要狠下心来,坚持下去,用鲜血与生命去换取胜利。所以,他每一次心软的结果,都不是收兵罢战,而是擂鼓催战,战场上就会再次掀起进攻的浪潮,使战斗变得更加激烈与残酷!

与之同时,王浑正站在大营内那座高高竖起的楼橹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战斗的进展。与儒生出身、且未亲历过大战的张悌相比,行伍出身的王浑经历过多次血流成河的战斗,对战争的残酷性有着更深的体验与更大的承受能力。因此,面对着眼前这种血肉横飞的场景,他没有产生丝毫的心软与动摇,而是一次次地命令楼橹下的鼓手擂鼓催战。这是他摆脱难堪局面、赶上其他五路兵马的难得战机。他要用将士的鲜血与生命,挽回已被耽误掉的时间;他要用一次大胜,来向司马炎证明他的忠诚与能力;他要用消灭吴军主力的辉煌战绩,超过司马仙、杜预、王濬、王戎和胡奋的战功,在将来论功行赏时拔得头筹。

在交战双方一阵接一阵的战鼓声中,惨烈的战斗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数万被卷进了这场战斗的两军将士,眼已经杀红了,心已经变麻木了,他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劳,忘记了畏惧,忘记了生死,像疯了似的挥动着刀枪,继续厮杀着……

张悌抬头望了望悬挂在半空中的太阳,脸色变得铁青,正要下令再次擂鼓催战,忽见沈莹带着一身斑斑的血迹,飞马来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敌军人多势大,兵强马壮,甚是能战。卑职率部猛攻数次,均无法将其击溃。现我部将士已伤亡过半,战力锐减,已显露出败退之相,请丞相再给卑职补充上三五千兵马……”

“可用兵马皆已投入战斗,我无兵可调。”张悌打断了沈莹的话,声色俱厉地说,“两军混战,顽强者胜。汝立即返回本部,再次向敌军发起猛攻,即使战至一兵一卒,也绝不许后退半步。违令者,斩!”

沈莹愣怔了一下,二话没说,紧咬着嘴唇,拨马跑回前线。

张悌望着飞奔而去沈莹。觉得脊背上直冒冷气,一种深深的担忧笼罩在他的心头。在他所率的兵马中,数沈莹属下的兵马最为强悍,每次作战攻无不克,屡陷敌阵,号称铁军。如今,连那支铁军都已快支撑不下去了,诸葛靓率领的那些兵马的窘境更是可想而知了……

张悌正在为这场战斗的结局而提心吊胆,背后传来了一阵呐喊声。他慌忙转身望去,只见西南方向出现了一支兵马,像是一股翻滚的浊流,从后面冲了过来。起初,他还以为是护军孙震率领着属下的三千兵马前来增援,甚是高兴。然而,随着那支兵马的逐渐逼近,他就从服色上发现,来者并不是吴军,而是一支晋军。这时,他想起了留在杨荷的那七千晋军降兵,想起了诸葛靓曾对他说过的话,心中不禁暗暗嘀咕起来:难道张乔真的率领旧部杀了回来?莫非诸葛靓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张悌心中正在“打鼓”,几骑从后边溃逃下来的吴兵跑到他的马前,惊慌失措地说:“丞相,大事不好,张乔率领着旧部从背后冲杀上来……”

事情果如诸葛靓所料,张悌又急又气。愤怒地喝问道:“孙震为何不率军将其截杀?”

败兵连忙答道:“孙将军曾率部奋力进行抵抗,无奈寡不敌众,未能将其拦截住……”

张悌越听越气,怒不可遏地说:“孙震无能,坏我大事,让其速来见我!”

“孙将军……”败兵眼含着泪花,悲痛地说,“孙将军已经战死……”

“啊!”张悌大惊失色,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就在张悌惊愕无语之际,张乔已率领着兵马从背后向吴军发起了进攻。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激战,晋军已经逐渐占据了上风,在得到了张乔部的支援后,精神大振,士气倍增,再鼓余勇,向吴军发起了一轮更为猛烈的攻击。已经战得精疲力竭的吴军兵马。抵挡不住晋军的两面夹攻,终于崩溃了,死的死,降的降。沈莹虽然拼尽全力,进行死战,但终因独木难支,死于混战之中……

已经杀得浑身是血的诸葛靓见大势已去,无法再继续战斗下去,就率领着百余骑人马杀开一条血路,冲出了晋军的重围,奔到张悌的大纛旗下,高声说:“我军已溃,沈太守也已为国捐躯,请丞相快随我退往建业!”

张悌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悔恨地说:“我未听从仲思之言,酿成今日之祸,还有何面目返回建业!”

诸葛靓望着正蜂拥而来的晋军兵马,焦躁地说:“事已急矣,丞相莫再耽搁!”

张悌看着越来越近的晋军兵马,老泪纵横地说:“仲思自去,莫要管我。”

“咳——”诸葛靓急得两眼直冒火,上前牵着张悌的衣襟,苦苦相劝:“天下存亡自有大数,非卿一人所能支,丞相奈何故自取死啊!”

张悌泪流满面地说:“仲思,今日是我死日也。我为儿童时,便为卿家丞相所识拔①,常恐不得其死,负名贤知顾。今以身殉社稷,复何道邪!”

诸葛靓牢牢揪住张悌的衣襟,带着哭腔恳求道:“丞相莫要固执,快随我来,否则就来不及矣!”

“仲思莫要忘记我昨夜之言,愚兄去矣!”张悌瞟了诸葛靓一眼,猛然抽出腰间的宝剑,刷地一下割断衣襟。然后,他又高举着宝剑,像是疯了一般,迎着一大群拥上来的晋军,纵马冲了上去,撞人了黑压压的晋兵之中。他的这一举动,无异于灯蛾扑火,瞬间就被晋兵的乱刀剁为数截……

“巨先兄——”诸葛靓手捧着张悌的那片衣襟,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然后,他把那片衣襟抛向空中,带领着仅剩的百余骑人马,朝着东南方向奔去……

这场决定吴国存亡的激战,以晋军的大胜、吴军的惨败结束了。数千亩绿油油的麦田在刀光剑影中变成了猩红色的大地毯,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天空中飘浮的白云被这场血战吓坏了,纷纷逃往别处。升移到中天的太阳被这场恶战惊呆了,由橘红变成煞白,目瞪口呆地望就这片堆满兵马尸体的战场……

①卿家丞相:即诸葛亮。因诸葛靓与诸葛亮同宗,故如此称之。赤壁大战后,诸葛亮在主持荆州政务期间,曾对年幼聪明的张悌大为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