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瓦剌,在土木堡一役收获颇丰,也先带着英宗和战利品,经由宣府、大同北撤。
也先率兵到宣府时,天色向晚。也先把英宗带到城南阵前,让守城明军官兵看个清楚,然后再传话给宣府守将道:“尔等听着,乃君有命,速速开门迎驾。”
镇守宣府总兵官是杨洪,此外还有罗亨信与朱谦。这三位都是当时颇有盛名的明朝大将。
杨洪出身行伍,他的总兵官是靠战功取得的。他镇守宣府两年来,指挥有谋略,作战勇敢,瓦剌诸部都怕他,私下称他为“杨王”。英宗对他也很器重。
这个罗亨信也很了不起。土木之变前,他是最早上疏朝廷防备也先入侵的将领。土木之变后,宣府吏民个个惊慌失措,认为宣府迟早会被也先攻破,不如弃城退回内地。于是就有一些官吏、富豪与普通百姓纷然出城。罗亨信仗剑坐在城门口,下令:“出城者斩!”又亲自去做安抚百姓的工作。作为副职,他决心与杨洪同心协力,固守孤城。为此他日夜巡城,身不卸甲,头顶上的头发都被铁盔磨秃了。
也先来到城南时,正好赶上罗亨信在巡城。英宗被俘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可当今皇上来到阵前,他还是大吃一惊。更让他吃惊的是,皇上竟然能听从也先的挟制,命令他的臣子开门投降!实在不可思议。
罗亨信便在城上大声道:“臣罗亨信奉命为皇上守城,不敢为敌寇开城门!”
这话说得有气节,也很有分寸。他虽然没有羞辱丧失气节的皇帝,但英宗听到这样的话应该羞愧得无地自容。
见罗亨信如此回答,也先还不死心,又称他那里有英宗给杨洪的手诏,让罗亨信转交给杨洪,并要杨洪出来答话。
对英宗,杨洪也有与罗亨信同样的感觉。杨洪对罗亨信道:“皇上手诏伪也。如今即真,亦不可受。”他连出面也不想出,只是派贴身军校出来答话:“杨总兵官有言,臣唯知为主上守城,他事不敢闻命。”
也先气得直跳脚,高声叫骂,但也无可奈何。也先与英宗都不明白,皇权与皇帝既有统一性,又有可分性。一旦皇帝不能再代表统治集团的利益,皇权就必然发生转移。也先手中的英宗,仅仅是高级俘虏而已。
也先在宣府碰了钉子,又带着英宗来到大同。
到了大同,也先故伎重演,同样是把英宗拥至城外,以皇上的名义要求明军守将开门见驾。守卫大同的是广宁伯刘安和都督郭登。这两个人另有一套办法:紧闭城门,严加防守,拒不露面。
这次也先也乖了:他不再出头露面,而是逼着英宗去想办法。堂堂皇帝,总不能自己去叫门。英宗便让身边的校尉袁彬去叫门。袁彬无奈,只好到城门下去大呼小叫。城里的刘、郭二将就是不予理睬。
袁彬只好回来。也先命瓦剌的弓箭手对准袁彬,叫不开城门不准回来,不然就放箭把他射成刺猬。
袁彬无奈,又回到城门前,用脑袋撞城门,血流满面,大呼刘、郭二将出城接驾,并说皇上确实有旨。
这样一来,城里广宁伯刘安和都督郭登就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
刘安与郭登商量,都认为所谓出城接驾不过是也先的诡计,意在袭取大同。既然对方声称“出城接驾”,这也是与皇上直接接触难得的机会,可以趁此机会了解一下皇上在敌营的状况和意图。不过也先阴险多变,全无信义可讲,出城接驾完全可能再成为也先的人质,或者再增加一批冤魂。
刘安对郭登说:“安为主帅,自当前往接驾,公镇大同久矣,谙于战守,愿公坚守城池,无使也先奸计得逞。”
郭登道:“公为主帅,当与大同共存亡。还是我出去接驾吧。”
刘安道:“既然接驾,岂有主帅避匿而遣副帅代劳之理?吾意已决,公勿复言。”
说罢,刘安又向郭登交代一番,便上了城门,命校尉向瓦剌喊话:广宁伯、大同镇守总兵官刘安出城接驾,瓦剌兵退离城门五里以外等候!
也先早就心里有数,下令瓦剌兵后退数里,等候刘安动静。
刘安顶盔亮甲,带了大同知府崔宣,还有数十骑随身护卫开门而出。刘安刚一出城,大同城门又紧紧关闭了。也先早已看在眼里,对明军的警惕与戒备暗自吃惊。
也先还真为刘安设计了一个朝觐仪式,让刘安见了英宗一面。刘安行过武臣之礼,君臣之间还没说几句话,也先便站起来叫人把英宗簇拥走了,草草搭起的大帐里就留下也先与刘安。
也先大块头,方脸,凸颧骨,酱紫色的脸上嵌了一双晶亮的小眼睛。但那双小眼睛却像夹在悬崖间的一泓秋潭,深不可测。少年得志,又加上大胜明军,使他更显得既傲慢又狂放无羁。
也先盘膝坐在大帐中的毡子上,又重申了他在致郕王书信中的话,接着又抚摸着下巴,斜睨着刘安道:“贵邦人常说,神器不可无主,大位不可久空。广宁伯大概很为迎还皇上着急吧?”
刘安笑道:“太师的消息为何如此闭塞——日前朝廷已立东宫,郕王总摄国政。君不见一路上耕者耕,战者战,守者守。我朝土木之失,失在阉逆专擅;太师之胜,胜在侥幸。此一胜负不足以颠覆大明。”
也先也一笑道:我知道贵邦人有打嘴仗的专长。如果彼等能在两军交锋中也有如此专长,公之君父就不致到我的军营里来做客了。
罢了,罢了。也先站起身来,在临时大帐中走着说道:瓦剌此次南进,于今已志得意满,近日即将北归。皇上留在我军营中,双方皆为不便。我意将当今圣上交还,唯愿贵邦也显示出诚意,多予金银布帛,以犒赏兵卒,抚恤伤亡。公意下如何?
刘安一听,明白了,这是让拿钱赎人。也先想要钱是真的,至于是否肯交还皇上,那就难说了。也先的话从来就是靠不住的。
刘安问道:“迎还皇上需多少银两?”
也先也很爽快:“不得少于五千万两。”
好家伙,狮子大开口!也先提出的交易以及开出的价码到底是真是假,刘安实在无法判断。如今皇上身在敌营,应该洞悉也先的虚实。刘安想找机会面见英宗。
刘安道:“此等大事,边镇守臣岂能做主,当奏明皇上,由皇上圣裁。”
也先道:“皇上归心似箭,何须再奏?”
刘安道:“太师又不明白了不是?就算皇上报可,大同哪有这许多银子?也须皇上下诏,才能调用国家帑银。”
也先觉得有理,便安排刘安去会见英宗。英宗住在一顶小帐房里,帐外有重兵守卫,戒备森严。英宗身边除了袁彬,还有太监喜宁和跛儿干。也先本人虽然没到场,但帐子入口处站着两个瓦剌小头目,显然是奉命监视的。
见面后,君臣双方免不了说些问安、问候之类的话,然后刘安便把也先以金钱换皇上的建议向英宗奏说一遍,请英宗裁处。
虽说当俘虏的日子很不好受,但英宗对也先的建议并没表现出很高的兴趣。他扫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瓦剌头目道:“太师有此盛意,卿等自当量力而为之,切不可以朕躬为忧。”
英宗说话显然有所避忌,不过,刘安也听出了此中的弦外之音,赶紧诺诺称是。
英宗又道:“军败时,朕着戎衣,今少袍服。不知军中可有织金蟒袍,可命人送来三二袭与朕。”
刘安一一遵旨。
这时,瓦剌头目叫道:“太师有命,送大同守臣!”
只见英宗对袁彬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袁彬跟着刘安走出帐来。趁身边的瓦剌头目不注意,袁彬对刘安道:“圣上命卑职传旨于总兵大人:也先之意在取财,回銮之言不可为信,卿等便宜处之。大同须严行戒备,以应不测。”
刘安返回大同,与郭登计议。也先跟我们玩起这种唬小孩子的骗术来,我们何不将计就计,跟他玩上一玩:索性装傻,给他一点甜头,趁机将圣上抢回来?
无奈军中没有多少金银。不用说五千万,一万也没有。他们只好向百姓筹措,大同也是塞上的穷地方,百姓先被瓦剌骚扰,现在又被明军搜刮了一回。
第二天,刘安带了随从,押着银子,直到也先营,命人通报,说是大同总兵官刘安交送银子来了。
也先一看,就这么一点银子,大为失望道:“公送来的银子是不是太少了?你当是打发叫花子?”
刘安道:“此为大同军饷。大同百姓广有献纳,并有诸多犒军食饮,容明日奉上。今必再面奏圣上,请旨调集,太师勿躁。”
刘安又在小帐房里见了英宗。
刘安将所备蟒袍与日常用度进上,英宗大喜。趁门外探子不备,君臣还商议了一个营救计划。
可是,还没等刘安实施,第二天,瓦剌兵早已拔营而去了。
也先自从俘虏了朱祁镇,原以为奇货可居,欲扣作人质,使明朝关隘不攻自下,并可向明朝大量索要金银财物。谁料想,于谦主持朝政后,新君已立,边备大修,部署得力,着意战守,每当也先以“送驾”为名进行讹诈时,都被于谦以“社稷为重,君为轻”的儒家信条碰回。
原来也先手中的奇货,此刻竟成空质,以故“始谋归太上矣。”
朱祁镇从九五之尊降为战俘,何啻从天堂跌入地狱。其间的惊惧、恐惑、凄凉自不必言。刚刚被捉,又搞不清也先的意向,心中不免惴惴。他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上有太后老母,下有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后宫妃嫔如云,他渴望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他才亲政八年,臣民亿万,一呼百应,钟鸣鼎食,何等气派,出则卤簿大驾,入则锦衣玉食,他更留恋这帝王生活!当他听说也先将送他回京时,便头脑发热,失去了理智,不能辨别也先的阴谋,竟毫不负责地给怀来、大同、北京写信,要求厚赏瓦剌,派人来迎,殊不知是开门揖盗。
九月十六日,到达也先老营,明朝使臣季铎也自北京而至,带来了给也先的礼物和皇太后给英宗的御寒衣裘。使臣没被允准面见朱祁镇,只好转告朱祁镇:御弟郕王朱祁钰已于九月初六日即皇帝位,尊您为太上皇,文武百官奉上皇长子为东宫太子。
朱祁镇百感交集。
朱祁镇令袁彬修书三封,一封给御弟朱祁钰,同意禅位;一封给圣母皇太后,存问安康;一封给文武百官,绝也先辟地之心。可能是也先此时已决策再度南下,明使季铎匆匆离去。
第二天,也先给朱祁镇送来野味。二十二日复又北行二日,也先突然命令南行,“着厮杀马,五更时分起营,至暮驻扎。二十八日到大同。”此次南行,迅疾异常,五天行抵大同城下,不消说瓦剌骑兵的疲敝,朱祁镇更是苦不堪言。朱祁镇虽也曾轻裘肥马驰骤射猎,但这风驰电掣般的急行军可不曾经历。不管多么劳顿,毕竟是南行,离自己的家国越来越近,心里还不断燃起希冀。也先不是答应奉之还京吗?是希望?还是失望?凭它去吧。十月十一日到了北京城下,也先却把他看押在德胜门外的空房中,不予放还,以其作人质要挟明朝君臣。自己的城垣、自己的宫室都近在咫尺,然而却可望不可归。连续五六日的厮杀,人喊马嘶,箭矢如蝗,炮声震耳,谁胜谁负并不了解。只知道十六日又被挟持到易州,走蔚州,过阳和,向北撤退,十一月十六日回到也先老营时,已是滴水成冰的隆冬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