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在进军过程中,“纵兵四出杀掠”,致使广大生灵涂炭,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破坏。如独石、龙门等“八城俱毁”,“以致数年之经营,数十万之蓄积,一切委绪草莽”。直隶、保定等府,人民惊散,积聚粮草官物多被烧毁,畿甸也荒残不堪。口外顺圣川(今河北阳原东),其地沃数百里,可垦田三万五千六百六十顷,兵燹之余,军民田宅“荡然一空”。山西河曲、大同住地受劫之后更是一片“人畜殆尽”,“老稚悲号,声彻原野”的惨景。因而,普遍激起了内地人民对瓦剌封建主的愤恨,积极支持以于谦为代表的明廷抗战派,英勇抗击瓦剌。致使瓦剌连战连败,遭到沉重打击。
同时,瓦剌内部也出现分歧。可汗脱脱不花和阿剌知院对这场战争带来的后果及也先长期拘留英宗表示异议,以致各自撤兵,并主动遣使与明和好,使也先处于孤军作战的境地。也先另一重臣伯颜帖木儿特知院更是强烈主张送回英宗,“复寻旧好”。也先几经与明廷较量,深感从总体上讲,其军事及经济力量尚远不及明廷,面对众志成城的中原军民,逐渐地坚定了送回英宗、重修旧好的决心,并欲以其妹嫁英宗,结为姻亲。化干戈为玉帛,恢复“自祖宗以来,和好往来”的传统关系,成为瓦剌上下的强烈愿望。就在这种情况下,也先不得不同意遣使商议送回英宗之事。明廷大多官员也主张遣使议和迎驾。吏部尚书王直等把议和看作“使华夷之众免于杀戮”,“转祸为福之机”。明“六军万姓”听说议和将成,“无不喜悦”。
但这时明景帝却贪恋帝位,唯恐其兄返京会失去自己的金銮宝座,并不希望英亲遣回。经过于谦等人的劝说,并得到“天位已定,宁复有他”的保证后,才同意遣礼部侍郎李实、少卿罗绮、指挥马显等出使瓦剌,但敕书只谈讲和,未提迎驾。
瓦剌首次表达奉还上皇的求和诚意,是在景泰元年(1450)五月,然而朱祁镇真正回到明朝却是在八月。此间曲折,几乎全因明朝内廷矛盾。
围绕迎不迎驾问题,明廷内部意见纷争,朱祁钰一直也犹豫不决。
景泰元年五月,被也先控制的蒙古另一部落首领阿剌知院遣使来京,贡马请和,这实际是也先的一次试探。礼部大臣分析了书柬,认为他们所说的“议和罢兵,且奉还上皇”之语确属诚意,遂报告了景帝,提议“善待”。朱祁钰听后神色不悦,虽然降玺书厚赐阿剌知院,但也数落了他一番,说“也先狡诈,必不可从。要和的话,须待瓦剌各部北归。不然,朕不惜战也。”面对人家的诚意求和,这种态度反映了他忧虑皇兄回京后自己皇位难保的心理。正是由于他的冷淡,瓦剌使团迟迟不能北返复命。
转眼到了六月,吏部尚书王直上疏:“也先遣使请上皇还京,盖上下神祇阴诱其衷,使之悔悟。伏望皇上许其自新,遣使臣前去审察诚伪。如果至诚,特赐俯纳,奉迎上皇以归,不复事天临民,陛下但当尽崇奉之礼,庶天伦厚而天眷益隆。”道理讲得够清楚的,景帝听后酸溜溜地说:“卿言甚当。然此大位非我所欲,盖天地祖宗文武群臣之所为也。自大兄蒙尘,朕累遣内外官员赍金帛迎请,也先挟诈不肯听。若又使人往,恐假以送驾为名,羁留我使。率众来犯京畿,愈加苍生之患。卿等更加详之,勿遗后患。”
秋七月,也先以屡次议和不成,又叫知院阿剌修书,遣参政完者脱欢等五人到北京请和。礼部尚书胡濙请求派出使臣迎上皇南归,景帝不允。
第二天,朱祁钰御文华殿,召文武群臣谕之说:“朝廷因通和坏事,欲与寇绝,而卿屡以为言,何也?”吏部尚书王直回答:“上皇蒙尘,理宜迎复。乞必遣使,勿使有他日悔。”
景帝听后郁郁不乐:“我非贪此位,而卿等强树焉,今复作纷纭何!”
群臣不知何以对答。
于谦从容说道:“天位已定,宁复有他。言和者,觊以解目前而得为备耳。”
景帝的脸色才有好转,说:“从汝,从汝。”
这才有李实、罗绮、马显使团偕完者脱欢漠北之行,至于给也先等人的敕书,也只讲议和而不谈奉迎之事。
在李实一行返回北京之前,脱脱不花可汗又遣使臣皮儿马黑麻来京请和,右都御史杨善、中书舍人赵荣、指挥王息,千户汤胤勋慨然请命,组成答谢使团,偕皮儿马黑麻出使瓦剌,景帝所给敕书仍只是议和一项内容,而不及迎复英宗之事,也不给杨善等金帛彩缎,作为赏赐也先的礼物。还是杨善典卖了家产,又向宦官借贷,购买了大量绮绣之类作为礼物。朱祁镇之所以能与杨善一道同归,除明朝与瓦剌双方实力消长的因素外,全凭杨善锐健的谈锋和外交上的成功。
杨善一行出塞后,也先派他所亲近的田民迎接使团,且打探明朝情形。二人饮酒帐中,田民对杨善说:我也是中原人,被留于此。
去年的土木之役,大明为什么这么不堪一击啊?
杨善故意说:“当时,六师之劲旅悉数南征,而太监王振欲邀太上皇巡幸故里,没有防备,所以导致溃败。虽然你们侥幸而胜,不见得是福。现在南征之士悉数北归,有二十万人马;我朝又招募中外善技击者,共三十万;悉教以神枪、火炮、药弩。总之,国内金城汤池,全民皆兵。当然,现在也没什么用了。”
田民问:“为什么说无用了呢”?
杨善答:“议和一成,双方言欢,亲若兄弟,而又何用?”
田民将这番对话全部告知也先。其实,这是杨善故意说的,反映了他出色的辞令。
杨善八月初二来到也先老营拜会也先,妙语连珠,也先极其满意。也先问为什么把降低了马价。杨善答:“以前,瓦剌入朝使者不过三十人,今多至三千人,我朝无不一一赏赐,连未成年的孩子也有份儿,金帛器服络绎载道,怎么能说赏赐降低了呢?”
也先又问:“为什么扣留我们的使者?我听说给我们的锦帛有剪裂的情况,还有尺寸不足的。”
杨善答:“帛有剪裂不足,这是经办人员的事,发现这种情况我们会严办。再说,你们所进马也有劣等的,貂皮也有漏洞的,这难道是太师的意思吗?至于使臣,有的犯了奸盗之罪,有的发生意外遇害了,也属正常,朝廷留之何用?”
也先无话可说。又问:“上皇放还,还能再登大宝吗?”
杨善答:“天位已定,不会再更改了”。
也先问:“古尧舜禅让故事不可再行吗?”
杨善答:“古时是尧让位于舜,今日是兄让位于弟,正合古训。”
也先被说得心悦诚服,不得不佩服南朝就是有人才。
平章昂克问:“想要迎复上皇,带来什么厚礼?”
杨善答道:“如果我们带厚礼来迎,后人将以为你们贪图厚贿才送归上皇。今天我什么也没带来,若放上皇南归,将来写入史册,岂不是千古美名?”
也先认为杨善讲得句句在理,首肯然之。
伯颜帖木儿提议留下杨善一行,再遣使去北京,要求景帝君臣同意英宗重新登皇帝位。也先说:“从前我们要明朝派大臣来迎,大臣来了不让迎还,是不守信誉。”于是引杨善拜见朱祁镇,决定送英宗南归。
连续四天,也先、伯颜帖木儿分别设宴款待英宗和杨善,杨善彬彬有礼服侍朱祁镇,不稍有怠,也先感慨大明乃礼义之邦。八月六日杨善奉英宗南归,也先率众渠帅送驾半日路程,临别,也先下马解所佩弓箭战裙献上皇,诸渠帅罗拜挥泪而回。
伯颜帖木儿连送两日,初八至野狐岭小息,伯颜进帐献酒,屏退左右对杨铭说:“我们也先太师顺乎天意,敬事皇帝一年了,不敢稍慢。皇帝此来,为天下也,归时还当做皇帝,即我主人,有缓急我可以告诉。”车驾起行,伯颜又送出野狐岭口,朱祁镇揽辔缓行,与伯颜帖木儿慰藉话别,伯颜痛哭而回,仍命五百骑送驾到京城。
此番南归,朱祁镇心情复杂,喜悦、忧伤兼而有之。一别年余,重归故国,叫人喜悦;皇位他属,旧梦难温,使人忧伤。离别伯颜南行数里,忽然数十骑人呼马嘶从后追至,朱祁镇大惊失色,是也先变挂了?他再也不敢向往那颦鼓旌旗千军万马的军旅生涯,更对战俘生活心存疑惧。担惊是多余的,原来是瓦剌人猎得一獐,驰使来献,朱祁镇受之,使者返回。
南归队伍十一日驻扎万全左卫演武亭,十二日驻宣府南城,十三日驻跸宣府,十四行抵怀来。朱祁镇修书两封,一给皇太后,一给景帝、遣中使陈容驰送京城。十五日至唐家岭,繁荣兴盛的北京城放眼可望,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就在足下,但对一个失国之君来说,心潮起落,难以名状。在唐家岭朱祁镇又遣使回京,诏告文武群臣避位之由。而此时的御弟景泰皇帝心情也不平静,朝堂上正围绕迎驾礼仪展开一场唇枪舌战。
朱祁镇南归的消息,最迟杨善在八月九日已遣人快马驰递京城。
八月十二日英宗至宣府南城,景帝派太常少卿许彬来迎。工部尚书高谷、给事中刘福讲:“奉迎上皇礼不宜薄。”礼部连日商议仍悬而未决。千户龚遂荣投书高谷称:“上皇之出,以宗社故,非游猎也。都人闻上皇还,无不欢喜雀跃,迎复礼宜厚,今上(景帝)亦当避位恳辞,然后复位,否则将贻后世讥笑。”而王文对上皇回归似大不相信,厉声说:“孰以为来耶?黠寇不索金帛,必索土地耳!”礼臣经几番重议提出迎接朝见仪注如下:
(1)礼部堂上官一员至龙虎台迎接。
(2)锦衣卫差堂上官一员,带领官校执丹陛驾并抬辇轿至居庸关迎接。
(3)光禄寺差官牌校尉抬酒饭至龙虎台、清河二处侍候。
(4)各衙门官至上城门外迎接,行叩头礼。
(5)总督并各营总兵官俱于教场门口迎接,行叩头礼。
(6)太上皇帝车驾从安定门至东安门外,于东上北门南面坐,皇帝出见毕,文武百官行五拜三叩头礼,太上皇帝由东上南门入南城大内。
景帝看了这份仪注安排表,批示“虏人谲诈,未全凭信,欲备大礼迎接,恐堕贼计”,因此只准用车马迎接,“待伺真伪之情。”决定居庸关接驾用轿一乘,马二匹,将丹陛驾移到安定门。对这过于从简的仪注,廷臣接受不了,朱祁钰又不让步。
景帝对迎复英宗入城本来就是大不情愿的,更何况还担心朱祁镇南归将危及自己的至尊地位。幸好待避京外心绪焦躁的朱祁镇在八月十五递入京城的几封书信缓和了僵持局面,也给景帝吃了一粒定心丹。
写给文武群臣的避位诏书称:“朕以不明,为极奸所误,致陷于虏庭。已尝寓书朕弟嗣皇帝位典神器,奉钦宗祀,此古今制事之宜,皇帝执中之道也。朕今幸赖天地祖宗之灵,母后、皇帝悯念之切,俾虏悔过,送朕还京。郊社宗庙之礼,大事既不可预;国家机务,朕弟惟宜。尔文武群臣务悉心以匡其不逮,以福苍生于无穷。朕到京日,迎接之礼,悉从简略。布告有位,咸体朕怀。”
写给群臣的谕旨说:“去年秋,丑虏傲虐,忘恩负义,拘我信使,率众犯边,有窃神器之意。朕不得已亲率六师往问其罪,不意天示谴罚,被留虏中。屡蒙圣母上圣皇太后、皇帝贤弟笃念亲亲之恩,遣人迎取,上赖天地大恩、祖宗洪福,幸得还京。尔文武群臣欲请重以迎接之礼,朕辱国丧师,有玷宗庙,有何面见尔群臣,所请不允。故谕。”
景帝闻知这二道诏旨,心神稍稳,马上批示道:“悉遵行。今言太薄,则讥乎朕。事既行定,不许妄言。钦此。”太上皇帝作出了让步,群臣只好拾阶而下,景帝也算找到了奉迎从简的依据。
英宗在八月十五日总算进了北京城。百官迎接于安定门,朱祁镇乘丹陛驾自东安门入,景帝出迎拜,英宗答拜,兄弟相见,仿唐天宝之乱后玄宗、肃宗禅让之礼,各叙授受之意,逊让良久。自然,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套路。实际上,在温良恭俭让背后,各有心腹事,皇兄朱祁镇不愿逊位,皇弟朱祁钰防嫌更密,不然何有后来的“夺门之变”。
固定程式都已走过,朱祁镇被送入南宫的崇质殿。作为太上皇帝,从此开始了七年寂寥难挨的幽禁生活。
杨善出使干得很漂亮,廷臣都说他有功,应该厚加赏赐。景帝怎么会认账?景帝解释说,杨善本身就是搞外事的,怎么能每次出使都赏?但心里却一直怪杨善多事,把太上皇哥哥请回来。杨善仅由右都御史稍迁为左都御史,权力也没大,还是管鸿胪寺的事。杨善当时更衔恨景帝,后来参与英宗复辟也不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