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芗斋先生根本不教他，因为泽井苦求执意要学，才答应他同大家一起练。他始站桩时很想迅速得真传，芗斋先生便让当时两个弟子马骥良、李永琮专门带泽井。马、李二人告诉泽井先生，站桩要如同抱着盛满水的大缸，或是抱块千斤巨石。泽井先生专心而练，拼命用力，结果憋气身僵，大汗淋淋，但一直坚持，直到昏倒。这时芗斋先生指正马、李二人，说若是在战场，可以把他打死，若是比武，可以重击，但这样把他练死，也不是我们中国武者风范。所以暂且可教他养生，实战法暂且不教他。就这样泽井先生痴迷地练养生，并注意观察其他人练功学着试力和走步，芗斋先生这时也开始有限地指点。直到抗战胜利后，泽井仍执着地苦练。1947年回国前，他才真正学到了些皮毛……芗斋先生临终前曾对马骥良等弟子说，日军侵略欺负我们，绝对不能把真东西教给他们，但泽井很刻苦，又非门外汉，基础相当好，虽然未得真传，但以他原先实力，再加上苦练观察体验多年，也非一般高手能敌。日后，如果日本能平等待我之民族，中日友好能教他们，且要先教泽井真传。”
雨木情不自禁地称赞王芗斋，同时又替泽井感慨终生没得真传。林幻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有想到雨木比师父讲得还多。见林幻迷惘，雨木才问他：“我在马尔代夫时对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我和我妈妈身世。”林幻一时间昏头。“当时她是大陆艺人，嫁给了一个日本富商，1983年我刚出生就和母亲一同被爸爸遗弃，妈妈带着我艰辛谋生，感动了日本人竹野青洋，就是他在我们家最危难时候帮助过我。十年间在叔叔帮助下，妈妈商业上大有成就，而这个竹野就是日本武圣泽井建一弟子。由于历史原因，泽井未得真传，甚至临终，抱憾一生追求的东西都没有得到。作为弟子的他要完成师父遗志，他几次来到中国探索意拳真谛但都失望而归，尽管这样，竹野仍发誓要得到意拳真宗。所以为报答竹野，母亲才决定在中国开设武馆，因为她毕竟生在中国长在这里。可不幸的是……我刚刚到京留学母亲就因病去世，那么遗愿只有我来完成了。”
说到这里，雨木用委屈眼神反复地盯着林幻。“我被谁误解都行，就是不要被你这样……无论高蕊还是唐婉，她们是外人，思考角度永远不会和我一样。”雨木被高傲情怀激荡，“据我们了解，当今芗斋乃至整个传统拳学已经遗失，当初芗斋传拳根据弟子条件资质教授，所以即使第二代前辈们得到的也只是局部。当他们再往下传承，纵使有所发扬也仅仅是局部拓展，整个拳学思想受到历史制约，后人又在文化和思想上少能达到芗斋高度，以至于形成今天抱残守缺局面。”
林幻整个人都陷在坐的地方，记忆碎片和影像交织成网将他包裹。他不知道该如何去看这个一直在他生活中，却又无数次被误解为纨绔子弟的雨木，对这种长时间来的误解感到内疚。林幻清晰地感到雨木对他的情怀，她的付出肯定不单只为意拳。
“自从认识你，知道你师父，才看到寻找意拳真宗的希望。这些年包括我母亲在内，可以说见得很多了，有名的没名的，很少有他那样以还原芗斋先生体系为核心做研究的。”
“屠安和让·林德的碰撞是不是你安排？我想他也不会找到俱乐部里。”
雨木愣了愣。“我是想看看一个外国人在武术上中国化后能走多远，同时也检验屠安……没想到……”
林幻大瞪起眼睛。“我终于明白，我们在一起总有不融洽的地方，这一点你不能否认……还是你心机重。”
雨木笑起来。“林幻，我一直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很多人会认为我害屠安，但实际上不是。你回忆他是否曾怨恨我？既然练拳就不要逃避，我的想法比较远，我要看看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都来接受中国传统武术训练能到什么层次。让·林德一个法国人能把屠安瞬间击败印证这个设想，你不觉得这是很严肃的问题吗？中国武术一直都谈要发展要推向世界，这些年来做了些什么呢？远的不提就说泰国吧，中泰武术争霸咱们散打王胜了，但人家根本不服。林幻你练拳应该明白，要是他们摘了拳套放开打结果怎样？如果在躲避挑战，我们拳的文化真要丧失了……况且拳学只是缩影，整个传统文化继承问题上都存在这个问题，我们又该怎么面对呢？失去本民族传承千年的核心能量，我们靠什么延续？”
林幻完全叹服，比起高蕊唐婉以及周围的其他女孩儿，雨木虽没有在豁出命地为生活打拼，但无时无刻不在实现自身价值。林幻又想，如果她们拥有雨木现有生活，还能切身做这些吗？他被这种胸怀感动，眼光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他庆幸能成为整个过程的见证者，甚至懊恼对雨木的误解。
“林幻，有件事情要对你说，让·林德这次回来找你师父决战可能还是输，但过程不会那么简单了。我们将看到的是文明层面的冲突，这样的机缘不可错失。”
“不会简单？”
“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他之前一年在美国地下拳市呆了很久，给我叔叔他们赢好多钱！今天能活着回到中国绝对值得留心……还是日坛公园，周日你师父就要和他们见面，希望他多注意！”雨木主动暗示林幻即将到来的是场恶战。
“地下拳……拉斯维加斯……”林幻震惊。
自从和雨木出游归来，林幻都不愿提及这两个地方，虽然巷战中打败过两个身强力壮的黑人，但在地下拳市，惨烈的技击完全将他震慑，临走前被瘦弱拳手“杀手”吓得全身颤栗，长时间以来这些阴影都折磨着他。林幻给师父讲述美国经历时从没提到过出地下拳市前被Killer精神打击。如今让·林德以搏击冠军身份，通过中国传统武术熏陶，再经受黑拳惨烈实战洗礼。这样一个人将要和自己比武，林幻傻呆呆地盯着雨木说不出话来。
“好像……明天就是星期日……”
雨木点点头。“明天我也会去的。”
林幻拉住她。“明天动手的人一定是我。”
“幻幻你不要去，算我求你了，让·林德不再是以前的他了。这次比武应该你师父来完成……错，不能叫比武了，从那种地方出来的人只有生死战。”
“你了解我师父吗？他现在打让·林德仍然还是跟孩子一样。”
“了解！我们系统研究过他！这次不会那么简单。”
“你不了解，他很抑郁。直到此刻，我都不愿意触及他心底深处。我想告诉你，师父始终没有达到他心境中的样子。他不是最厉害的，是当今没有更强对手。师父渴求的东西永远无法得到！你不会明白！他的形象现在是苍白的。”
“那是为什么？”雨木焦急。
“一个时代，永远错失的历史环境，假若他与王芗斋同生一世，恐怕后人记住的是张天印的名字。”
“无论你说什么，都不要你去！”
林幻从她眼中发现忧虑。“好，我还是不去了。就算我动手他还是会没完没了地纠缠师父。”
“那好吧，今天晚上……留在这里……”雨木有点不自信，她试探着观察林幻，只见他有点紧张，于是抢在他回答前说。“要不你还是回去吧，唐婉会乱想，不想她在毕业后还记恨我，我送你。”林幻摆摆手。“谢谢你，我自己走好了，需要冷静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雨木的关切不但没有阻止林幻退缩，反倒助燃了斗志。出门时杀气已在他身体里蔓延，升腾在脸上的却是淡淡的笑容。他嘴上说着告别的话，故作深沉地拍打雨木肩膀。在内心却勾画着十多小时后的战斗。这一仗对于林幻的意义太多，师父授艺之恩可以说恩重如山，想起当年和街头地痞打得头破血流，后来背负同屠安复仇之战。师父从零开始将他塑造成今天，才有了跟武林前辈、世界级选手较量的平台。在林幻心底，他想通过让·林德为之前生活画上句号，也让自己彻底从Killer乃至地下黑拳的阴影中苏醒，接下来他不敢想了，因为从Killer身上流露出太多的死亡信息。
雨木站在窗前，等待从房间中走出的林幻能做简单道别，哪怕只在窗下挥挥手也完美，可许久都没有见他走出。她矗立在玻璃边上痴痴等待。银白色月光仿佛从记忆中飘来，照在身上暖暖的，雨木欣赏着身体侧影，呼吸林幻留下的气息，用属于她的方式重合着两人，她始终甜美地笑着。等到倦怠时，雨木甚至发现楼下的树都在摇晃，远处星星也在风里飘落。对雨木来说，这几小时的空白过于神秘了，但不知为什么却能清楚地感觉到林幻没离去，他就在很近的地方，几年来曾有过很多时刻都是这感觉。今天，雨木一直坚守在窗前。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个疲惫的身形悄悄出现在路上，他似乎走路都费劲了。林幻每一步都像经过深渊，一个人的摇摇欲坠让她揪心。雨木陶醉在莫名兴奋和惶恐中，她想叫住林幻，但渴望却被阻拦，她用手捂住嘴，身体下意识躲到窗帘后怯生生地看着下面。某个时刻，雨木似乎看到林幻转过身望向自己，可片刻后又不确定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