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哐啷哐啷”走过来了,停下,不一会儿,又启动,“哐啷哐啷”开走。没几个人,街道仍旧是安静的。我低头看我的书,不再理会外头。曹雪芹的金陵,是一部断代史,马车赶着,“轰隆轰隆”响进古老,腾起一阵烟云,久久不散;陆川的《南京,南京》,是一部血泪史,“哐啷哐啷”,公交拉着,碾进记忆……繁华与没落,荣耀与屈辱,开来了,开走了,又开来了,开走了。
我是一只没心肝的蚂蚁,躺在一座城市的沧桑里,躺在一座城市的疼痛里,偶尔也会泪流满面,却大部分时光不问世事。海子说:“从明天起,我不关心人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也一样,蜗居小巷,在六朝古都里读着闲书,一会儿在木地板上躺着读,一会儿在木楼梯上歪着读,一会儿,在窗下的书桌前做了笔记读……日头起来了,日影西移了,一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南京的夏天过去,我的头发长到了腰。我对着镜子,自己拿起剪刀,费劲地剪掉了一大截,只留到耳根。剪完,有一种决裂般的轻松,仿佛记忆里的一些东西,就真的消失了。蝉鸣每天仍旧拼了命地叫,有时候,甚至盖过了公交的“哐啷哐啷”声。这个独门独户的小小院落,无人打搅,除了房东定时送进来一日三餐。他是个年长的老头,慈眉善目,有时和老太太一起来,老太太送我一些绣花的小荷包,我送他们我的书和我写的书。两个人,头发都白了,瘦,笑容温婉,说话轻声细语。
他们问我孤独吗,我回答不。这个房间真是好,多么炎热的中午,仍旧阴凉。空调从没开过,我比计划的多住了一些日子,因为不舍得。偶尔,我也出门去,在参天的梧桐树下走走,摸摸一段发霉的墙壁,和一只谁家的小狗说话,打量公馆门前的石头狮子,看看墙壁上的文字简介。一路走,一路看,看影片,看历史,看繁华,看没落,看烟云,我走在过去与将来交替的时光隧道里——如此充实。
回到房间,还是写作和阅读。晚来,听夜雨梧桐,风吹叶落,古老的唱片机里流出一段一段民国的南京,民国的上海。蝴蝶的,周旋的。是“商女不知亡国恨”;是“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是“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碧”;是“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亦是“风生白下千林暗,雾塞苍天百卉殚”;是建业,是秦淮,是金陵,是南京。
我在这个城市里恢复了多年错位的作息。晨起时,那天一推开院落的门,就见一个穿着黑色棉制运动衫的男子,从拐角处跑了过来。这个失踪了一个夏天的男人,他看我一眼,点头,说“早安”。声音也是这样温和,我的心怦怦跳着,极度不规则,回了一声“你好”。他在我跟前停了下来,微微喘着气,问:“一起跑吗?”又说:“你头发短了。”
人们说,喜欢一个人,爱上一座城,从南京的这个夏天开始,我信了。
不见长安见尘雾
如果你没有在夜晚登临过西安的城墙,这座城市你等于没有来过。
白天,它和我们到过的任何一座城市没有什么不同:景点、建筑、街道、人流、车流……灰扑扑、雾蒙蒙。
而夜晚,白昼的繁喧落了下去,一座城市亘古不变的呼吸,才渐渐匀停地、不紧不慢地裸露、浮现出来。这个时刻,才是真正的西安,独一无二的西安,哦不,是长安。白居易《长恨歌》中描述“不见长安见尘雾”的“长安”——13朝都城,古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华夏文明的发源地。
要知道长安的好,要聆听它的呼吸。
要在月明的夜晚,要来古城墙。
要一个人,要在夏天。
当夜幕渐渐深浓,城里华灯初上;当遥远的吹埙人蓦然把一阵浑厚、古老、幽远的乐声送入耳鼓。
那一刹,骤然袭击了我的心房的,是一种时空穿越的异样感。我恍如回到了故乡,回到了从前,回到了远古,回到了一万条河流的源头,禁不住心中激动,热泪盈眶。
那绵绵不绝萦绕而来的,便不只是乐声,还有那一幕幕纷至沓来的文化和历史;一个民族沉睡的自豪与荣耀、苦难与辛酸;那一幕幕传诵千年、让人缅怀的爱的传奇。
缓慢地走在宽敞的城墙上,墙内,是长安城;墙外,是环城公园,护城河。晚风送来塞外的凉意。不禁揣想,那些当年护城的战士,在一个个月明的夜里,听到这苍凉的乐声,心头是否涌现过凄惶。他们,是不是会蓦然松了手中的长枪与箭簇,抱了膝头,背靠城墙席地而坐,望着天中的月亮,思念家乡父老,在心中默默祈祷战争早日结束?
月光洒落下来,照着他们的铠甲,泛出清冷的光。一色的光,从城墙的这头,到城墙的那头;照着墙外野地里铺开的敌人的营寨和营寨里的点点灯火。
月光洒落下来,照着今日的我,和我的影子,照着今日的西安的祥和。
月光洒落下来,照亮明日、明日的明日……无限遥远的未来人和未来的西安。
千年万年不变的明月,它洞晓人世一切的秘密,可它默然无语。
这一轮明月,见证过秦皇汉武的威严,盛唐的极顶辉煌;见证过一次次宫廷政变、农民起义;见证过后世的抗日战争、国共战争、震动中外的西安事变……无数的战火与离乱,无数的兴衰,一个民族的命运在一次次变故中起伏着、浮沉着;无数的红尘烟火,无数的悲欢离合,无数的诗词歌赋,无数的发明创造,是文化、是艺术、是智慧,是百味杂陈、苦乐纠缠的平凡人间。
可明月不说。
诉说的,有半坡;有秦陵、黄帝陵;有兵马俑、大雁塔;有阿房宫、秦宫遗址;还有这几经焚毁、几经休憩的明城墙……
诉说的,有杜牧的《阿房宫赋》,有白居易的《长恨歌》……
阿房宫,好一座奢华之宫!项羽火烧三月不灭,何等连天气势,何等巍峨庞大!考古虽已证明属历史的伪造,然而,它的各种动人传说、杜牧极尽华美的遣词和详尽描述,依旧为它抹上瑰丽神奇的色彩,当年并未竣工的遗址吸引大量天下人纷纷前往。
《长恨歌》,好一曲荡气回肠的歌——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便令华清池一举成名,流芳百世;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又让多少人对长生殿趋之若鹜!
今夜,独立城墙,遥想那惊心动魄、缠绵悱恻的一幕幕,举目四望,万籁无声,流萤点点。恍惚间,浑觉古今没有距离。阿房宫、秦宫的飞檐历历在目;蔽天的火焰历历在目;杀戮声、哭喊声余音绕梁,久久不散。恍惚间,唐皇、贵妃两人依偎的身影近在咫尺,一样的月色,一样的夜里,一样的晚风徐徐。我听到他们的呼吸,和他们的私语,多少浓情,多少蜜意。我伸出手去,想要感知,想要挽留,却摸到一段冰冷的城墙,将我惊起。西北空而凉的风,从我指缝里匆匆逃走——历史,又怎能重来?
轻抚着城墙,像抚摸古长安的深情和眷恋,悲伤与叹息。
夜,慢慢沉下去。脚下的城市,被随着晚凉而起的尘雾渐渐淹没,城池、屋宇、街巷皆迷茫不可见。宛若历史的烟云,给长安披上了一层厚重而神秘的面纱。
埙的韵律,又从远处响起,一声高,一声低;时而长,时而短;有轻有重,有疾有徐;有幽怨,有悲戚、有哀婉;如泣如诉。便让这月色,更添几分;黑黢黢的山色,更胜几分;而脚下的西安,更像长安,更像西京。
就听着这埙声,不忍归去。
就在这里,在一座城市的秦砖汉瓦上,在宽阔无人的城墙上,在三千年文化与历史的脉搏里,在月华如练的夜色中,席地而卧,和这座曾经记载了民族命运数度惊变的古老城市一起,沉入万古的梦乡,忘却今夕何夕。
普陀山的月
这里的月和别处有点不一样。
普陀山,浙江省辖区内舟山群岛的一个岛屿,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位于东海的浩渺烟波之中。在这里,拍摄过一部很老的电影《落山风》。儿时看过,看不懂情节,却清晰地记得那浩荡的山风将女子的头发吹得飞扬起来,她的僧袍因风,也鼓胀起来。满山的树叶哗啦啦招展,像一场席卷一切的大扫荡。这些,连同她眉眼间的忧伤,定格成我童年记忆中一幅隽永的画。
盛夏,刚到黄昏,普陀山着名的千步沙海滩已经人头攒动。看涨潮的,趁了涨潮捡拾海贝海鱼的,呼啦啦挎了篮子从小街两旁的店铺倾巢而出,赶往海滩。招呼着、叫喊着,热闹非凡。
看月的地点,离千步沙不远,在一处山坡。这样,既可以享独处之妙,亦不至于过度远离人间烟火。
天色逐渐暗下来了,白天巨大的山峰,已然成为一个巨大的黑影。山风很是得势,似乎较白天更甚。身边的灌木丛里有不明所以的窸窣声,不知道是虫儿还是鸟儿——这些声音提醒我这是人间,生命密集而茂盛。
山坡下就是大海,海水一浪连着一浪冲击着山崖。我闭上眼睛,满耳都是海涛声、风声,好似坐在汪洋中的一艘小船上,飘摇,飘摇——天高地远。
人群一阵沸腾和躁动,我睁开眼,月亮就从海平面升起来了。
这巨大的一轮,就那么轻轻一跳,跃出了大海,无声无息。好像它天生就属于大海,此刻被分娩而出。那么新,新得一尘不染;那么纯,纯得像初生婴儿的眼睛。
天空中,云彩不多,几颗疏星,远远点缀在天边。这皎洁的一轮,衬托得夜空更加深邃。突然记起《红楼梦》中诗句:“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贴切而应景。
大海动荡起来,无边的波涛一浪追赶一浪,连天翻涌。海风风势大了起来,连同山风,呼啸而起,震耳欲聋。抽在身上,凉入骨髓。脚下的山崖,被汹涌而来的大浪撞了个措手不及,山崩地裂一般。浪花飞上十多米高的崖岸,飞花碎玉湿了我一脸。东坡笔下的“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想必就是这个情景吧。
月光不管人世对它的光临举行的如此盛大的欢迎仪式,它自顾自地、安详地洒落下来,照遍每一个角落,不管在天边,还是天中,皆如此不慌不忙。蠢蠢欲动的大地,宛如被一只巨手刚刚抚过,霎时平静下来。海滩上人群的喧嚷,也渐渐地小了下去。
万物,俯伏在如此浩大的月出中。
月华如练,照着大海,照着山岚,照着林莽,照着看海的人,照着我。海风并不因了月色的温柔而减弱半分,依旧把人的头发、衣服,吹得七零八落。沐浴着普陀山的月,你不会起“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感慨,脑海里涌现的词汇,除了惊涛骇浪,就是金戈铁马。
这就是不同——
别处的月色,是柔和的、温暖的,是唐诗宋词里的婉约;
普陀的月色,是刚性的、冰凉的,有着豪放和荒凉的意味。
别处的月色,是氤氲在人间的,烟笼寒水月笼沙;
普陀的月色,是大海中的一页,风雨飘摇,放逐天际。
夜色越来越浓。
此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万马奔腾的海面,稍稍恢复了平静,却依旧余波荡漾。
山风,一阵一阵落了下来,滚雷一般,掠过山坡,跌入苍茫的大海里去了。
印象里的成都
成都,古蜀国的都城,地图上来看犹如一张八卦图。在我们初到的那天晚上,旅游车竟然迷了路,十分钟的车程晃悠了一个多小时,身为本地人的导游和司机被我们笑话了好几天!而导游的解释更是让我们吃惊,他说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成都人,迷路也是常有的事。
飞机上时,就看到航空杂志上老舍在《我的理想家庭》中这样写道:“……这样理想的家庭,顶好是在北平,其次是在成都和青岛,最不济也得在苏州……”北平虽好,可我不喜欢北方的干冷和风沙;青岛还可以,我却不喜欢那里带着咸味的水;苏州诚然是好的,却显得过于柔婉。那么成都呢?当时我就有了好奇之感,去了以后,更加用心去感受这座城市的一切,因此,虽然我们只在成都住了三个晚上,可是,我却对这里有了较为深刻的印象。离去时居然有点怅惘,盼望着下一次会再来。
成都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它的整洁和美观。大街小巷到处可见林荫夹道,僻静处,青石板路两旁的树梢上蝉鸣声声。路面上基本看不见一片果皮纸屑,机动车的尾气控制也非常有成效。在成都的三天里,我没见过一辆“乌龙车”,所以这里的空气很清洁。
成都的摩托车奇少,因为买车虽然只需几千,可是各种管理费用每年据说得两三万,很多成都人宁愿再加几万买上一台小奥拓或许干脆骑自行车。在那边待了一段时间,我只见过一辆摩托,停放在我们食宿的宾馆门口。成都与南京差不多大,可是拥有机动车80万台之多,而南京只有二三十万台。机动车数量仅次于京、沪、深圳三地,居全国第四。没了摩托的满街乱窜,市容自然也显整洁。
从建筑来看,成都自有它的独到之美。古典建筑保护非常好,仿古建筑也处处可见。青羊宫、杜甫草堂、武侯祠自不必说。印象深刻的是一处叫“琴台故径”的地方,街口有司马相如“抚琴望月”的青铜塑像,街道两旁的房屋全是飞檐式的青砖古建筑。遥想当年,一代才女卓文君曾在此当垆卖酒,并且在司马相如赴京之后,于此地写下“一别之后,两地相思”的千古佳句,如今斯人已逝,面对此情此景,怎不叫人起思古之幽情、发千古之概叹!
成都的路灯也给城市增色不少,从武侯祠满街的玉兰花柱状路灯到府南河畔、立交桥上的各色管状灯饰,以及各宾馆门口的棕榈树灯,都无一不让人感受成都在美化城市上的匠心,甚至可以说是大手笔。夜晚来临,华灯初上时分,整个成都被灯光的海洋装扮得美轮美奂,宛如仙境。
成都给我的第二印象,是它的闲散。导游说“成都”二字倒过来念有就是“赌城”。成都人的好赌可是千真万确,也许月收入只有1000多元,然一个晚上输赢几十、几百甚至上千却毫不犹豫,这我信。
我们去青羊宫和杜甫草堂时,两处风景区里边皆辟有茶棚,沿青石板路一溜铺开,竹椅上、方桌边,人声鼎沸,坐着、围着很多的成都人在打麻将,也许是太投入了,我在旁边一个劲按动快门也没人察觉。也有许多人只是喝茶摆龙门阵,跷着二郎腿,神态十分悠闲,看到我对着他们拍照,有点兴奋地冲我大喊大叫,要求我和他们合影——成都人很可爱哦。在青羊宫里,我还看见一个男子坐着竹椅,脚搭放在栏杆上,背对着我们,在投入地识唱歌谱呢,对身边的游人如织全然不放在心上。
走在成都的街头,四处都是散步的人群,还有很多遛狗的女士,迈着慢悠悠的步伐,那种从容淡定,是众多京沪的上班族无法想象的。令人深感奇怪的是即使不是周末,大街上也挤满摩肩接踵的人,街旁竹艺的长椅上,神态自在悠闲的人并不比平时少——难道,成都人都不用上班吗?下雨了,他们也还是不紧不慢淋着小雨在街中闲逛,目光所及之处,没见到一人在跑——除了我们这些非成都的人。
下午,才4点多钟,府南河畔就有了三三两两纳凉休憩的人群了。
晚上,深夜12点,华灯渐次熄灭,从宾馆窗口俯瞰春熙路,只见中山广场上,依旧散布着一些或三五成群、或踽踽独行、或成双成对的人。
那一刻,我感觉时光的脚步在这座城市真的特别的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