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我就打给萝拉。拨着电话号码,我觉得不舒服,当接线生帮我转过去时,我就更不舒服了。她一向认得我,但现在她声音里一点感情也没有。萝拉想在周六下午、在我去上班的时候,过来拿几套内衣裤,我没意见;我们本该就此打住,但我试着想谈点别的事,她不想,因为她正在工作,但我一意孤行,她哭着挂我电话。我觉得自己活像个蠢蛋,但我克制不住自己。我办不到。
如果她知道我同时因为茉莉要来店里而神经紧绷,我怀疑她会说什么?我们刚通过电话,我表示她把我的生活搞得—团槽,就在通话的那几分钟内,我深信不疑。但现在——我既没呆呆地发愣,也没对自己不满——我操心的反倒是我该穿什么衣服,我该留点胡须还是刮干净才会比较好看,还有今天店里该放什么音乐。
有时候男人要评判他自己的良善、他自己的正派作风,惟一的方式似乎就是通过他跟女人——或者说,跟潜在的以及现任的性伴侣——的关系。要对你的性伴侣好很容易,你可以请她们喝酒,帮她们录卡带,打电话问她们好不好,有数不清迅速又不费气力的法子可以让你自己变成一个好男人。但是,谈到女朋友,要一直维持高尚情操可就微妙得多。你一会儿表现正常,刷着厕所马桶表达你的感情,做那些现代男性全部该做的事;不一会儿,你就又处心积虑地摆起臭脸,口是心非地说着甜言蜜语。我真搞不懂。
正午过后我拨个电话给丽兹。她对我很好。她说她很遗憾,她认为我们俩是很好的一对,说我帮萝拉很多,给她生活的重心,让她走出封闭的自我,使她享受欢乐,帮她成为一个更好、更平和、更放松的人,让她对工作之外的事物产生兴趣。丽兹不会这样说话,只是比照当时的对话——加上我进一步的转注。但我认为,当她说我们是很好的一对的时候,这就是她话中的意思。她问我怎么样了,我有没有照顾自己;她告诉我她不担心这个叫伊恩的家伙。我们约好下星期找个时间碰面喝一杯。我挂了电话。
哪一个他妈的伊恩?
茉莉不久后走进店里。我们三个都在。我正在放她的卡带,当我看见她走进来的时候,我试图在她留意到之前关掉,但我手脚不够快,结果演变成就在她要开始谈它的时候我把它关掉了。没办法我只好又把它打开。我满脸羞红。她笑出来。我走到储藏室里面不出来。巴瑞和狄克卖给她总共七十元的卡带。
巴瑞冲进储藏室。“我们刚刚上了茉莉在白狮酒馆演出的贵宾名单,就这样。我们三个。”
在半个小时内,我在一个我感兴趣的人面前自取其辱,而且我还发现到,我的前女友早有外遇。我才不想知道什么白狮的贵宾名单。
“真是太好、太好了,巴瑞。白狮的贵宾名单!我们只要到普特尼去再回来,然后我们每个人都省了五块钱。有个有影响力的朋友就是这样,对吗?”
“我们可以搭你的车去。”
“那不是我的车,记得吗?那是萝拉的。萝拉开走了。所以我们得花两个小时搭地铁,要不然我们可以搭计程车,那会花我们,喔,每个人五块钱。他妈的好极了。”
巴瑞耸耸肩,一副“你能拿这家伙怎么办”的样子,掉头走了出去。我觉得很抱歉,不过我什么也没对他说。
我不认识任何叫做伊恩的人。萝拉不认识任何叫做伊恩的人。我们已经在一起三年了,我从没听她提到过伊恩。
她的办公室里没有叫伊恩的。她没有任何叫伊恩的朋友,也没有任何女友有叫伊恩的男朋友。我虽不敢说她这辈子从来没遇过叫做伊恩的人——大学里总会有一个吧,虽然她念的是女子学校——但我几乎可以百分百肯定:自从1989年以来她就存活在一个没有伊恩的宇宙里。
然而这个近乎百分百的肯定伊恩之不存在论,只持续到我到家。在我们放邮件的窗台上,就在公用大门进来的地方,有三封夹在外卖菜单和叫车名片中的信件,一封账单是我的,一封银行明细是萝拉的……还有一封电视租费的通知单是伊·雷蒙(I.Raymood)先生的(他的朋友,更贴切的说,他的邻居,都叫他雷),这家伙六星期前还住在楼上。
我走进公寓时全身颤抖,而且浑身不舒服。我知道是他,我看见信的那一刻就知道是他。我记得萝拉上去看过他几次;我记得去年圣诞节他下楼来喝一杯的时候,萝拉她那虽算不上是调情、但确实是超过绝对必要地抚弄她的头发好几次,而且笑得比绝非必要的还随便。他会是她喜欢的那一型——迷失的小男生,正确可靠,照顾人,灵魂里刚刚好带有足以令人感兴趣的忧郁气质。我以前就不怎么喜欢他,我现在是他妈的恨死他。
多久了?多频繁?我上一次跟雷——伊恩——说话,是他搬走那晚……那时候就有什么了吗?她是不是趁我出去的晚上偷偷溜到楼上?住在一楼的那对,约翰与梅兰妮,知道这件事吗?我花了很长时间翻找他递给我们的地址变更卡,但它不见了,不祥地、意味深长地,不见了——除非我已经扔了它,就没了这种不祥的深长意味(如果我找到了我该怎么办?打电话给他?到附近晃晃,看他是不是有人做伴?)现在我开始记起一些事:他的吊带裤,他的音乐(非洲、拉丁、保加利亚,任何当周流行的鸟烂世界音乐),他那歇斯底里、神经质、叫人抓狂的笑声,时常污染走廊难闻的烹饪气味,留到太晚喝得太多离开时又太吵的访客。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他有什么好。
上床就寝以前我设法摒除最糟、最痛苦、最令人困扰的回忆,直到我听见现在住在楼上的女人大声走来走去用力关衣橱的门。这是最最糟糕的事,这件事会让在我这种处境下的任何人(任何男人?)全身直冒冷汗:我们常听他正在做……我们可以听见他发出的噪音,我们可以听见她发出的噪音(他有过两三个不同的伴侣,当我们三个人——或我们四个人,如果你把雷床上的人也算进去的话——仅仅被几平方公尺吱吱作响的地板和纷纷剥落的天花板所隔开)。
“他做得够久的。”有一晚我这么说,当时我们躺在床上醒着,眼睛瞪着天花板。“但愿我也这么幸运。”萝拉说。那只是个玩笑。我们都笑了。哈哈,我们这样笑,哈哈哈。我现在不笑了。从来没有一个笑话会让我感到这么反胃、这么偏执、这么没安全感、这么自哀自怜、这么恐惧以及这么地猜忌。
当女人离开男人,男人就会闷闷不乐(没错,终于,经过这些麻木不仁、愚昧的乐观和耸耸肩一副“谁在乎”的姿态之后,现在我闷闷不乐——虽然我还是想被放在茉莉下张专辑的封面)。难道这就是全部的原因吗?有时我这么认为,有时我不。我经历过这样的阶段,在查理和马可的事情后,我想像他们在一起,做那件事,查理的脸庞因激情而扭曲,一种我永远无法唤起的激情。
我该说,即使我不想说出口(我想咒骂我自己,为自己感到悲哀,公布我的短处——这是在这种时刻做的事),我认为这方面的事情没有问题。我认为。然而在我可怕的想像中,查理就跟色情片里的任何角色一样淫荡喧哗。她是马可的玩物,她对他的每个爱抚都报以高潮时的欢愉惊叫。在我脑中,世界上有史以来从没有任何女人的性爱比查理跟马可的性爱来得美妙。
不过那不算什么。那在现实中没有任何基础。就我所知,马可和查理的恋情根本没有结果,而查理花费接下来十年的时间试图——但不幸地失败了——找回我们共享的那些平静、含蓄的销魂夜晚。然而,我知道,伊恩算是个魔鬼情人,萝拉也知道。我可以听得一清二楚,萝拉也是。事实上,那让我很恼火,我以为她也很恼火。现在我不确定了。
这是她上去的原因吗?难道她想要来一点就在楼上进行的东西?
我不太确知为什么这个这么要紧?伊恩可以比我更会说话、更会做菜、更会工作、更会做家务、更会有钱、更会赚钱、更会花钱、更了解书本或电影;他可以比我更讨人喜欢、更好看、更聪明、更干净、更慷慨大方、更乐于助人,一个在你想得到的任何方面都要更好的人类,然而我都不在意。真的。我接受并且了解你不可能样样都行,而我在某些非常重要的领域里出奇可悲地笨拙。但是性不一样:知道下一任的床上功夫比你好实在教人无法忍受,而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我理解这很疯狂。我知道,譬如说,我做过最棒的性爱并不重要,我做过最棒的性爱是跟一个叫柔希的女孩,我只跟她睡过四次。这是不够的(我是指美妙性爱,不是那四次,那四次已经太多)。她把我搞疯,我也把她搞疯,而我们有本事同时达到高潮的这件事(这一点,在我看来,就是大家谈到美妙性爱时指的东西,无论罗丝博士会跟你说什么分享、体贴、枕边细语、变换花样、体位和手铐等等的)也不算。
那么,是什么让我对伊恩和萝拉在一起这么感冒?为什么我这么在意他能维持多久,我能维持多久,她跟我在一起发出什么声音,还有她跟他在一起又发出什么声音?也就是,我猜想,到最后,我还是听得到克里斯·汤森,那个野蛮、雄性激素过剩的中学四年级奸夫,骂我是笨蛋,告诉我他上了我女朋友。而那个声音至今还让我感到悲惨。
晚上的时候,我做了那种不算真正是梦的梦。我梦到萝拉跟雷打炮,马可跟查理打炮。我很高兴在半夜醒过来,因为这表示梦境终止了。但是欣喜只持续了几秒钟,然后事情又潜入脑海,就是在某处萝拉真的在跟雷打炮(也许不一定是现在,因为现在是凌晨3点56分,不过由于他的精力——他无力达到高潮,哈哈——你说不准),而我在这里,在这个愚蠢的小公寓,孤家寡人,而且我三十五岁了,我有一个快倒闭的小生意,我的朋友根本不算朋友,只是我还没搞丢电话的人。如果我倒头再睡,睡他个四十年,然后牙齿掉光了听着旋律电台醒在一所老人院里,我也不会这么忧虑,因为最坏的人生,也就是,剩下的日子,就要完了。我甚至不用自我了结。
我才刚刚开始意识到有某件事情在某处进行是很重要的——工作或家庭,否则你只是在混吃等死。如果我住在波士尼亚,那么没有女朋友不会看起来像是世界上最严重的事,不过在克劳许区这里,就是这样。你需要最大量的压舱物来防止你漂流走;你需要身边有人,有事情进行,不然的话人生就会像有些电影:钱花完了,没有场景、地点和配角,只有一个家伙独自一人瞪着摄影机,没事可做也无人可谈。有谁会信服这样的角色?我必须要在这里面找到更多东西:更多喧闹、更多细节,因为此刻我有掉下悬崖的危险。
“你有没有灵魂?”隔天下午有一个女人问我。那要看情况,我真想这么说;有些时候有,有些时候没有。几天以前我一点都没有;现在我有好几卡车。太多了,超出我能应付的程度。我想这么告诉她:我希望我能把它分散得平均一点,找到好一点的平衡,但是我似乎无法解决这点。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对我的内在库存控制问题不感兴趣,所以我直接指向我保管我的灵魂(乐)的地方,在出口的地方,就在忧郁(蓝调)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