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萝拉走后正好一星期,我接到一个女人从青木区打来的电话,说她有些她觉得我会有兴趣的单曲。我通常不理会住家大扫除,但这个女人似乎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嘟哝着白标唱片和图片封套还有一堆别的东西,显见我们谈的不只是她儿子离家时留下来的半打左右刮花的“电光交响乐队”(ElectricLightOrchestras)唱片。
她的房子巨大无比。那种好像从伦敦别的区晃荡到青木区的房子。而且她不太友善。她四十出头,不到五十岁,有一身人工日照的古铜色皮肤,还有起人疑窦的光滑紧绷脸孔;虽然她穿着牛仔裤和T恤,但是在牛仔裤标示李维先生(Mr.Levi)或是蓝哥先生(Mr.Wrangler)的大名处写着一个意大利人的名字,还有那件T恤前面镶着一大堆珠宝,排列成CND的形状。
她笑也不笑,也不端杯咖啡给我,也不问我房子好不好找,尽管冰冷的滂沱大雨让我连眼前的地图都看不见。她只是带我到大厅旁的一间书房里,打开电灯,然后指向放在顶层架子上的单曲唱片——有好几百张,全都放在订做的木箱里——然后留我一个人开始动手。
沿墙的架上没有一本书,只有专辑、CD、卡带和音响设备,卡带上有小小的号码标签,这向来是一个认真的人的表征。墙壁上靠着几把吉他,还有一些看起来可以做些电子音乐的东西,如果你有那方面的倾向的话。
我爬到椅子上,开始把单曲箱拿下来。一共有七八个。虽然,在放到地板上时,我努力不去看里面有什么,但我瞄到一眼最后一箱的第一张,那是詹姆斯·布朗(JamesBrown)在国王唱片时期的单曲,有三十年之久。我开始因期待而坐立难安。
当我开始仔细察看,我马上意识到这是自从我开始搜集唱片以来,一直梦想钓到的大鱼。其中有“披头士”歌迷俱乐部专属的单曲,还有“谁”合唱团(TheWho)最开始的一叠单曲,还有猫王六十年代早期的原版,还有成堆稀有的蓝调和灵魂乐单曲,还有……还有一张“性手枪”在A&H旗下时出的《天佑女王》(GodSavetheQueen)!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人亲眼见过!还有,噢不、噢不、噢老天爷——奥提斯·瑞汀(OtisRedding)的YouLeftTheWaterRunning(《你让水流不停》),他死后七年才出版,马上应他的遗孀要求下架,因为她没有……“你觉得怎么样?”她靠在门框上,双手交叉,对我表露出来的各种荒唐好笑的表情,微微一笑。
“这是我见过的最棒的收藏。”我不知道能给她什么。这堆肯定值个至少六七千大洋,而她很清楚。我哪里去找那么多的钱?
“给我五十块,你今天就能拿走每一张唱片。”
我望着她。我们现在正式进入玩笑狂想王国,那里有小个子的老太太付一大笔钱给你,说服你帮她运走昂贵的齐本德尔(Chippendale)家具。只不过我不是在跟小个子的老太太打交道,而且她完全了解她这批货远比五十元值钱得多。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是偷来的吗?”
她笑了。“不值得我这么做,不是吗?把这几大箱东西费力地从别人的窗口拖出来,就只为了五十块?不是,这些是我老公的。”
“而你现在跟他处得不太好?”
“他现在跟一个二十三岁的在西班牙。我女儿的朋友。
他居然他妈的有脸打电话来开口借钱,我拒绝了,所以他要我卖掉他的单曲收藏,然后看我卖了多少,寄张支票给他,扣除百分之十的佣金。这倒提醒了我,你能不能给我一张五镑的钞票?我要把它裱起来挂在墙上。”
“他一定花了很久才搜集到这些。”
“经年累月。这项收藏算是他最类似于成就的一件事。”
“他工作吗?”
“他自称是音乐人,但……”她皱着眉头,满脸不可置信与轻蔑。“他只不过是寄生在我身上,然后坐在他的大屁股上望着唱片标签。”
想像你回到家,发现你的猫王单曲、你的詹姆士·布朗单曲和你的查克·贝瑞(ChuckBerry)单曲就只为了泄恨而被卖掉。你会怎么办?你会怎么说?
“听着,我难道不能付你一个适当的价钱?你不必告诉他你拿到多少。你还是可以寄四十五块去,然后把其他的花掉。或捐给慈善机构什么的。”
“那不是我们的协定。我想心狠手辣,但非常光明正大。”
“很抱歉,不过这实在……我不希望卷入其中。”
“随便你。还有一大票人会愿意。”
“是,我知道。这就是我为什么想找个折衷的方法。一千五百元怎么样?这些大概值四倍的钱。”
“六十。”
“一千三。”
“七十五。”
“一千一,这是我的底限了。”
“超过九十块我一毛也不拿。”我们两个都笑了。去哪儿找这种讨价还价的场面呢。
“这样他就只够回家的盘缠,明白了吧。这才是我想要的。”
“很抱歉,不过我想你最好找别人谈谈。”等我回到店里,我会嚎啕大哭,我会像个婴儿一样哭上一个月,不过我就是没办法让自己从这家伙背后捅一刀。
“随便。”
我站起来想走,然后又跪下来,我只想再看一眼,那充满眷恋的一眼。
“我可不可以跟你买这张奥提斯·瑞汀的单曲?”
“当然。十分钱。”
“拜托。请让我付你十块钱,剩下的你要全部送人我也管不着。”
“好吧。因为你特地大老远跑来,而且因为你是个有原则的人。不过仅止于此。我不会一张一张卖给你的。”
所以我到青木区去,然后带回来一张状况良好的《你让水流不停》,仅仅只花了我十块钱。不算坏的晨间差事。巴瑞和狄克会肃然起敬。不过如果他们发现里面有猫王、詹姆斯·布朗、杰利·李·路易斯(JerryLeeLewis)、“性手枪”和“披头士”,以及其他稀世珍品的话,他们立刻会深受危险性的创痛和惊吓,然后我还得安慰他们……
我怎么到最后竟靠到了坏人这一边?那个男人丢下老婆跟个辣妹跑到西班牙。我为什么无法让自己体会做为他太太的人的感受呢?也许我该回家把萝拉的雕像卖给某个想把它打碎做破铜烂铁的人,这说不定会让我好过一点。但我知道我不会。我眼前浮现的全是那个男人接到那张凄惨的支票时的脸,我不由自主地为他感到哀痛,感到逾恒的遗憾。
如果人生总能充满这类刺激的事情应该很不错,不过并非如此。狄克信守他的承诺,录了“甘草夹心糖”的第一张专辑给我;吉米与杰姬·柯克希尔暂时停止了争吵;萝拉的妈妈没打电话来,但我妈打来了,她认为如果我去上些夜校课程,萝拉会对我比较感兴趣,我们同意彼此意见不合,或者不管怎么说,我挂了她电话。而狄克、巴瑞和我搭计程车到白狮去看茉莉,我们的名字的确在贵宾名单上。车资刚刚好十五元,不过不包括小费,而且啤酒一杯要两镑。白狮比洛德小,所以它是半满,而非空个三分之二,好多了,他们甚至有暖场表演,某个认为世界在凯特·史蒂文斯(CatStevens)唱的TeaForTheTillerman(舵手之茶)之后就终结的本地烂歌手,连声大爆炸都没有,只闷哼了一下。
好消息:1)在唱Baby,ILoveYourWay的时候我没哭,虽然我觉得有点不舒服;2)我们的名字被提到:“台下是巴瑞和狄克和洛吗?真高兴看到你们,各位。”然后她对观众说:“你们去过他们的唱片行吗?位居北伦敦的冠军黑胶片?你们应该去看看。”然后大家转过头来看我们,而我们害臊地望着彼此,巴瑞兴奋地几乎要咯咯笑,那个白痴;3)我还是想登上专辑封套的某个地方,虽然早上醒过来时我难受得要命,因为我大半夜都在抽剩下烟蒂卷成的烟,喝香蕉利口酒,想念萝拉(这算好消息吗?也许是坏消息,绝对是,我已经疯了的最后证明,但算好消息,因为我还算有某种程度的抱负,旋律电台不会是我未来的惟一愿景)。
坏消息:1)茉莉找了个人来跟她一起唱安可曲,一个男的。这人用一种我不喜欢的亲昵跟她一起分享麦克风,然后唱着LoveHurts(爱情伤人)的和声,唱歌时望着她的神情表示他上专辑封套的排名在我之前。茉莉看起来还是像苏珊·黛,而这个家伙——她介绍他:“丁骨·泰勒,德州藏得最好的秘密”——看起来则像“霍尔与奥兹”二重唱(Hall&Oates)里的戴洛·霍尔(DarylHall)美男版,如果你想像得出竟有这种生物的话。他有一头金色长发,高颧骨,而且身长足足超过九英尺,但他也有肌肉(他穿着一件牛仔背心,而且里面没穿衬衫),还有一副好嗓音,足以让健力士黑啤酒广告里的男人听起来都像娘娘腔,声音低沉到仿佛轰的一声坠落在舞台上,然后像颗加农炮一样滚向我们。
我知道我的性信心此刻并不高,同时我知道女人不一定会对金色长发、颧骨、高度感兴趣;有时候她们想找深色短发、扁平颧骨和宽度,但即便如此!看看他们!苏珊·黛和戴洛·霍尔!交织着“爱情伤人”赤裸裸的旋律歌词!他们的唾液几乎要混在一起!还好前几天她到店里时我穿着我最爱的衣服,不然我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没有其他的坏消息了。就这样。
当演出完毕时我拎起地板上的夹克准备离开。
“现在才十点半。”巴瑞说:“我们再喝一杯。”
“如果你想要就去吧,我要回家了。”我才不想和一个叫丁骨的人喝一杯,不过我感觉到那正是巴瑞的意图。我感觉得到跟一个叫丁骨的人喝一杯,将会是巴瑞这十年来的最高荣幸。“我不想扫你们的雅兴,我只是不那么想留下来。”
“连半小时都不行吗?”
“真的不行。”
“那你等一下。我去撒泡尿。”
“我也是。”狄克说。
他们一走,我就快步离开,叫了一辆黑色计程车。简直太好了,你心情沮丧时,可以随心所欲地干坏事。
想待在家,守着你的唱片收藏难道是犯了天大的错?搜集唱片跟搜集邮票或啤酒垫或古董顶针器不一样。这里面有一整个世界,一个比我存活的世界更好、更肮脏、更暴力、更祥和、更多彩多姿、更堕落、更危险、更友爱的世界。里面有历史、有地理、有诗歌、有无数我该在学校学的其他东西,包括音乐。
当我回到家(二十块,普特尼到克劳许区,没给小费),我给自己冲了一杯茶,插上耳机,然后挖出我所有的鲍勃·迪伦和皇帝艾维斯每一首关于女人的愤怒情歌,然后当我听完那些,我听尼尔·杨的现场专辑直到我的头因为共震回音而嗡嗡作响,然后当我听完尼尔·杨,我上床望着天花板,这再也不是从前那种做梦般的中性举动。这是个玩笑,不是吗?全是那些茉莉的事?我愚弄自己说有件事可以让我转移目标,完成一个轻松、无痕的过渡期。我现在看清了。当事情已经发生后我可以看清一切——我对过去非常在行。我搞不懂的是现在。
我上班迟到,狄克已经帮丽兹留话给我。要我赶紧打电话到她工作的地方。我一点也不想打电话到她工作的地方。
她想要取消我们今晚的约会,而我知道为什么,而且我不让她这么做。她得当着我的面取消。
我要狄克回电话给她,告诉她他忘了我今天都不会进来——我到高彻斯特参加唱片展了,然后为了晚上的约会专程赶回来。不,狄克没有电话号码。不,狄克不认为我会打电话回店里。我接下来整天都不接电话,以免她试图逮到我。
我们约好了在卡姆登见面,在公园路一家安静的“杨家小馆”。我早到了,不过我带了TimeOut在身上,所以我点了啤酒和腰果坐在角落,研究该去看哪部电影,如果我找得到人一起去的话。
跟丽兹的约会没花多少时间。我看见她重重地跺步走向我的桌子——她人很好,丽兹,不过她很魁梧,而当她生气的时候,好比现在一样,她很吓人——我试着微笑,不过我看得出没有用,因为她气到没办法这样就回心转意。
“洛,你是个他妈的混蛋。”她说,然后她转身走出去,隔壁桌的人盯着我。我脸涨得通红,盯住TimeOut然后喝了一大口啤酒,希望酒杯会遮住我羞红的脸。
她说的对,当然了。我是个他妈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