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⑩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所不能者，人也。
【注释】
①韩文公：即韩愈，"文"是韩愈死后的谥号。此文写于元祐七年(公元1092)，乃应潮州知州王涤之请而作。
②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百世师，语出《孟子·尽心下》："圣人，百世之师也。"这里用圣人来比韩愈。一言而为天下法，语出《礼记·中庸》："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
③参天地之化：《礼记·中庸》："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朱熹注："与天地参，谓与天地并立为三矣。"参，同"叁"，作动词用，并立为三。
④申、吕自岳降：申，申伯，周宣王时的功臣。吕，吕侯。岳降，传说申伯、吕侯诞生时，有山岳降神的吉兆，预示他们将是周王朝的屏障。甫，甫侯，即吕侯。
⑤傅说(yuè)为列星：傅说，殷高宗武丁的宰相，传说他死后成了星辰。东维，位于箕星、斗星之间，在天河之东。列星，分布在天上的星。
⑥晋、楚失其富：晋、楚，春秋时期一度是两个最富强的国家。
⑦良、平：指张良、陈平，辅佐刘邦安定天下的两位谋臣，均以足智多谋著称。
⑧仪、秦：指张仪、苏秦。二人均为战国时的纵横家，终身游说列国，以能言善辩著称。
⑨幽：幽冥之处，阴间。
⑩房、杜、姚、宋：房、杜，房玄龄、杜如晦，二人均为唐太宗的贤相。姚、宋，姚崇、宋璟，二人均为唐玄宗前期的贤相。
麾：通"挥"，指挥、号召。
靡(mí)然：倾倒的样子。
文起八代之衰：八代，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
道济天下之溺：指提倡儒道使下人不受佛、老之害。济，拯救。溺，沉沦、淹没。这里指佛、老思想泛滥成灾。
忠犯人主之怒：唐宪宗李纯信佛，派人往凤翔迎佛骨入京，韩愈上表极谏，结果被贬为潮州刺史。
勇夺三军之帅：唐穆宗李恒长庆年间，镇州(今河北省正定县)兵马使王廷凑杀死节度使田弘正，要求朝廷委他为节度使。朝廷发兵讨伐，但兵败，被迫同意王廷凑任节度使。当时他还包围了重镇深州(今河北省深县)，朝廷派兵部侍郎去宣抚叛军。韩愈面对全副武装的叛军镇定自若，引述当朝史实，说反叛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王廷凑恐怕部下被韩愈说动，答应解除深州之围，结束叛乱。夺，制伏，挫败。三军，春秋时大国设中军、上军、下军。这里泛指军队。
能开衡山之云：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诗曾说："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查慎行《十二种诗评》："四句所谓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也。"衡山，五岳之一，在湖南南岳县境内。
不能弭(mǐ)皇甫镈(bó)、李逢吉之谤：弭，消除、止息。皇甫镈，宪宗时的宰相。韩愈被贬潮州后，上表谢恩。唐宪宗想再次重用他。皇甫镈嫉妒韩愈的耿直，以他行为"狂疏"为名，极力阻挠，只改派他为袁州(今江西省宜春县内)刺史。李逢吉，唐穆宗宰相。韩愈与李绅不和，李逢吉为巩固个人势力，从中挑拨，加剧矛盾，致使穆宗罢免了韩愈的京兆尹兼御史大夫，改为兵部侍郎，后又改为吏部侍部。
南海之民：指潮州人。潮州临南海，故云。
庙食：指死后在后人立的庙中享受祭祀。
【译文】
一个普通的人能成为百世的宗师，一句话能成为天下人的准则。这是因为他拥有帮助天地化育万物、关系到国家兴盛衰亡的功用。他的出生是有来历的，他逝世后也是有影响的。所以申伯、吕侯出生时便有山神降临，傅说死后成为天上的星宿。从古到今都是这样说的，并不是虚假的啊!孟子说："我善于涵养好我浩大的刚正之气。"这些气寓托在平常的事中，充满了天地。一旦遇到它，那些王公将相就会失去他的高贵，晋楚就不见得富有，张良、陈平就不见得聪明，孟贲、夏育就不见得勇猛，张仪、苏秦就不见得善辩。这是什么力量造成的呢?那一定存在有不依靠形体而独立生活，不依恃武力而运行，不依待生命而存在，不随着死亡而消失的东西。因此，它在天上就成为星宿，在地上就成为大河高山，在幽暗的地方就成为鬼神，而到了光明的地方又成为人。这是平常的道理，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自从东汉以来，儒道沦丧、文风衰弊，佛教异说流行。虽然经历了唐贞观、开元的太平盛世，又有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等贤相的辅佐都不能挽救这种衰颓的局面。只有韩文公从百姓中奋然崛起，谈笑自若地指挥文坛，天下人便一齐追随他，使文风思想重新回到正统上来，到现在已经三百年了。他的文章使衰弊了八代的文风振兴起来，他宣传儒学把天下人从沉沦中拯救出来，他的忠直触怒了皇帝，他的大智大勇使指挥三军的将帅折服。这难道不是帮助天地化育、关系到国家的兴盛衰亡而永远存在的浩然正气么?我曾经辩论天道与人事的区别，认为人没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只是天道不允许这样做。才智可以欺骗王公贵族，却不能欺骗豚鱼；武力可以夺得天下，却不能得到普通人的真心拥护。因此韩文公的精明诚恳，能够驱散衡山的阴云，却不能使宪宗从佛的迷惑中醒悟过来；能够驯服残暴的鳄鱼，却不能消除皇甫镈、李逢吉的毁谤；能够让南海的民众信服，享受永远的庙祭，却不能让自己在朝廷上有一天的安宁。这是因为韩文公能做到的事，是顺应正直的天道；不能做到的事，是应付人事啊!
【原文】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①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②，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而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早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③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④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千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可知，其不眷恋于潮⑤，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⑥，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元丰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辞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⑦，手抉云汉分天章⑧，天孙⑨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⑩，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可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诏遣巫阳，犦牲鸡卜羞我觞。於粲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注释】
①赵德：人名，生平不详。韩愈为兴办学校，曾推荐他主持潮州州学。
②齐民：平民。
③朝散朗王君涤：朝散郎，文官名，官阶为从七品。王涤，生平事迹不详。
④卜：占卜，打卦。这里是测定、选定。
⑥不眷恋于潮：韩愈《潮州刺史谢上表》曾极言潮州环境恶劣，希望"陛下哀而怜之"，使他能回到皇帝身边。
⑥焄(xūn)蒿凄怆：指潮州人民怀着悲痛的感情来祭祀韩愈。
⑦白云乡：仙乡。《庄子·天地》："乘彼白云，至于帝乡。"
⑧手抉云汉分天章：抉，挑取。云汉，天河。天章，天上的文采，指日月星辰云雾霞光等。
⑨天孙：织女星。《史记·天官书》："织女，天女孙也。"
⑩秕(bǐ)糠：指粗浅的异端学说。秕，秕子，不成熟的谷子。
西游咸池略扶桑：咸池，神话中太阳沐浴的地方。略，行。扶桑，太阳升起处的神树。
草木衣被昭回光：草木衣被，是衣被草木的倒文。衣被，加惠的意思。昭回，光辉普照。
汗流籍湜走且僵：汗流、走且僵，都是形容赶不上。籍，张籍，字文昌，唐代著名诗人。湜，皇甫浞，字持正，唐代古文家。二人均为韩愈弟子。
灭没倒景不可望：意思是张籍、皇甫湜等像倒影一样容易被灭没，难以仰望韩愈日月般的光辉。景，同"影"。
窥衡湘：指韩愈赴潮州路经湖南，游览衡山和湘江等名山大川。
历舜九嶷吊英皇：历，经过。舜，虞舜死于南巡途中，葬在九嶷山。九疑，即九嶷山，又名苍梧山，位于湖南省宁远县南。英皇：娥皇、女英，都是尧的女儿，舜的两个妃子。相传死于江、湘之间。韩愈写有《祭湘君夫人文》。
祝融先驱海若藏：祝融，南海神。一说为火神。海若，海神。
钧天：中天，天之中央，即天宫。
讴吟下诏遣巫阳：讴吟，歌咏，指唱招魂歌。巫阳，占卜之神。
犦(bào)牲鸡卜羞我觞：犦牲，牦牛。鸡卜，用鸡骨占卜。羞，通"馐"，进献食品。觞，酒器，文中指酒。
於粲荔丹与蕉黄：於(wū)，感叹词。丹，红色。
翩然被发下大荒：翩然，轻快飞翔的样子。被，同"披"。大荒，神话的山名。
【译文】
当初，潮州人还不懂得学习。韩文公便派进士赵德做他们的老师。从那以后，潮州的读书人，都专心做学问、静养品行。这种风气影响到普通的老百姓，到现在，潮州还号称是容易治理的地方。这就印证了孔子的话："君子学习了道理就会爱护人民，小人学习了道理就容易驱使。"潮州人是这样侍奉韩文公的：在吃饭时一定要先拜祭他，水涝、旱灾、疾病、瘟疫凡是有所祈求的事情，一定要到韩庙去祈祷。可是韩文公庙建在刺史的公堂后面，百姓要出入拜祭很不方便。前任太守想向朝廷请示，另建一座新庙，但没办成。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到这里任太守，凡是教育读书人、治理百姓的办法一律以韩文公为榜样。当百姓心悦诚服后，他便下命令说："愿意建新韩公庙的，听从我的指挥。"百姓都很高兴跟着他去建庙。庙址就选在离州城西面七里的地方。一年功夫，庙就建成了。
有的人说："韩文公远离国都，被贬到万里之外的潮州，不到一年就调回去了。假如他死后有知，他显然是不会眷恋潮州的。"我说："不是这样的。韩文公的神灵在天下，就像水在地下，没有什么地方不能到达。而且潮州的百姓偏偏深信他，殷切思念他，不断怀着悲伤的心情祭拜他，在香烟缭绕中好像见到了他的身影。好比打一口井，打出了泉水，就说泉水只在这里才有一样，难道有这种道理吗?"元丰七年，皇上下诏封韩文公为昌黎伯，因此新庙上的匾额题为"昌黎伯文公之庙"。潮州人请我记述他的事迹，以便刻在石上。因此，我又作了首诗送给他们，让他们唱着去祭祀韩文公。歌词说：
以前您骑着神龙来到白云乡，用巨手拨弄银河，分出了日月星辰，织女替您用云锦缝织成衣裳。您飘飘然乘着风来到皇帝的身旁，下到人间来扫除乱世里的秕糠。您西游咸池，飞过扶桑，草木映着您的光芒。你追逐李白、杜甫与他们比翼飞翔，张籍、皇甫湜追得汗流浃背、两腿僵直。您的身影在前面消失，不可仰望。写文章痛斥佛教讽谏皇上，要看看南海，观赏衡山湘水，经过舜的葬地九嶷，凭吊美丽的女英和娥皇，祝融先来开道，海若赶紧隐藏。您管束蛟龙鳄鱼像驱赶羔羊。天宫少了您，天帝很悲伤，派遣巫阳唱着神曲把您的魂魄招上天宫。我们用鸡骨占好吉日、宰好牛，献上好酒，敬上鲜美的荔枝红艳艳、香蕉黄澄澄。您不多留一会儿，我们泪水四流，眼望您披着散发、翩然飞升，返回故乡。
答谢民师①书
【原文】
近奉违②，亟辱③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某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④。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⑤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⑥，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⑦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⑧，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⑨，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⑩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两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欲有所记录，当为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今日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
【注释】
①谢民师：名举廉，新淦(gàn)，今江西新干县人。元丰八年(公元1085)进士，善诗文。元符三年(公元1100)，苏轼遇赦，从海南北归，途经广州。当时谢民师任广州推官，曾携诗文拜见苏轼，深受赏识。本文是苏轼离开广州后，答谢民师的第二封信。
②奉违：与人分别的客气说法。奉，敬词，没有见面。违，离别。
③亟(qì)辱：亟，屡次。辱，本是"辱承"的意思，而古人在运用这类自表卑谦恭维对方的敬词时，习惯上常把"承"等，主要动词省略了。
④不敢复齿缙绅：不敢再和达官贵人交往。齿，居于同列。缙绅，士大夫。缙，插。绅，腰带。古代官员插笏于绅带间，所以用"缙绅"作为官员的代称。
⑤惘然：失意的样子。
⑥与左右无一日之雅：左右，对对方的尊称。一日之雅，语出《汉书·谷永传》，意为一面之交。雅，平素，指旧交情。
⑦倾盖：指途中偶然相遇，停车交谈，两个车盖相倚而倾斜，表示时间短暂，但非常亲密。
⑧定质：固定的格式，形式。
⑨系风捕影：比喻事情难以做到。
⑩不可胜(shēng)用：应用不尽。
扬雄：字子云，西汉蜀郡成都人，文学家。
雕虫篆刻：雕篆，刻写。虫、刻，虫书、刻符，秦代的两种文字。虫书、刻符是两种较纤巧难学的字体。扬雄曾说辞赋是童子"雕虫篆刻"一般的文字游戏，"壮夫不为也"。
《太玄》、《法言》：是扬雄仿照《易》、《论语》写的两部著作。
变其音节：赋体是有一定的音调节奏的。这里是说《太玄》、《法言》不用赋的格律形式，改写散文。
经：扬雄的《太玄》全名是《太玄经》。苏轼认为只改变一下文体，不能叫做经书。因为经书的内容，必须是博大精深的。
升堂有余：古人把学问由浅入深的三种境界喻句"入门"、"升堂"、"入室"。升堂有余是说快到"入室"的造诣极高的境界了。
与司马相如同科：司马相如，字长卿，西汉初期成都人，长于辞赋，但无经世之才。同科，同类、同等。
惠力"法雨堂"两字：惠力，寺名，疑即慧力寺。法雨堂，当为寺中堂名。两字，指"法雨"二字。谢民师家乡新淦和清江县毗领，可能他曾在寺中为其父母祈福，故替寺向苏轼求字。
临江：宋代临江军，治所在今江西清江县。
念亲之意：新淦属临江军管辖，所以惠力寺是谢民师的乡邦父母之土。或谢氏父母与惠力寺有因缘，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