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深处,我那摇曳着丛丛箭竹林的小路悠远而漫长。
穿过大山边缘的山要山佥、古峡,画儿一般山青青水淙淙长满箭竹的山峦、幽谷便扑面而来。
早春二月,当春风拂过消融的残雪,大山背阴处,小溪边,白桦丛中,抖落一身严寒的箭竹便会绽出醉人的新绿。
箭竹林选择了故乡的大山,故乡的大山选择了箭竹林。满山的箭竹与憨厚、淳朴的故乡人有着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链”。
沿着斗折的山间小路,走进大山深处,你就会发现多情的箭竹林不仅为裸露着肌肤的黄土地编织了一方绿色的梦幻,同时也编织了故乡人说不完、讲不厌的有关大山的故事。
大山里,一座朴拙简陋的茅草民居就是一座天然的竹器博物馆。
“宁可食无鱼,不可居无竹。”山里人没有那种矫作繁缛的环境选择意识,有的是人与竹融为一体的自然与和谐。
竹囤、竹席、竹篓、竹篮、竹扁、竹筛、竹篱……竹子的影子与他们须臾不离,竹子的音符谱写了他们生活的多彩旋律。
大山深处,小路弯弯,箭竹青青。
和故乡的许多山民一样,“十八盘”陡峭漫长的山路上曾烙下过我艰辛而深沉的脚印。
那年冬天,雪压冬云。为了7分钱一个的劳动日,16岁的我腿缠毛链子,足蹬麻鞋踏上了崎岖坎坷的山路。
“猴牙岔”到了,眼前打着卷的山风挟裹着团团飞雪在林海中肆虐地冲撞、翻卷着,掠起阵阵骇人的啸音。透过丛丛白桦椴柳的罅隙,前方便是大片大片粗壮、柔长的箭竹林。伴着山风疾烈的节奏,丛丛摇曳着、荡漾着的箭竹映衬着皑皑白雪,犹如一个个绿色的精灵在奔突、飞蹿。这一切对当时的我来说,心境里没有丝毫的美感意识可言。现在我才清楚,原因是当时我冻僵的裂了小口的手和结满严霜的箭竹林之间,完全是一种在生活驱使下我的疯狂占有欲的宣泄和箭竹的无偿付出。直到今天,每当我回想起那狂暴的风雪中一步步移动的粗重的箭竹捆时,内心便会泛起一种无法诉诸语言的悲壮与苍凉。
如同天津人绘制杨柳青年画,潍坊人扎制风筝,保安人锻打腰刀,世代与箭竹有着生死之托的山里人最拿手、最富艺术表现力的便是竹器的编织。
腊月,正月。山里人除了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在阳洼岗岗下方对弈,剩下干得最多的活便是编织竹器。山墩上,一处冒烟的农家黄泥小屋便是一条原始的竹编流水线。
当年的柳树坪,房后三叔的竹编技艺响当当,顶呱呱。
火盆里,跳荡的火苗吻舔着粗壮、顽实的榆木疙瘩。竹篮编织的阵势拉开了。随着三叔手中均匀、细软、柔长竹篾弧线的跳动翻飞,他宽大厚实的掌心下,仅几十个来回的转动,一只精美小巧的竹篮便告诞生。编、拧、扣、绊,一招一式,三叔做起来道道在行。那流畅的姿势,专注的神态,娴熟的技艺,俨然一位艺术家的创作进入了无我之境。
夕阳衔山,炊烟四合。傍晚,收摊了。敞口的、带盖的、方的、圆的,应有尽有。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竹屑,独自欣赏,品评着一天的杰作。从那溢满笑意的眼神可以看出,三叔此刻感受到的最大的快乐便是一天的劳动与创造。不用说,一件竹器便是一首朴素的诗,一幅立体的画,一曲原始的歌谣。这种建立在三叔身上独特的审美创造,还是我长大后上了大学才发现认识的。
别小看竹编这门行当,其中还有许多讲究哩。从故乡老一辈“专业”、“非专业”的编织者开始,就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地域分工。“河北的筛子米岗的席,要买篰篮上红旗。”它既是对不同形式竹器品质的肯定与认同,更是一种自我品牌意识的宣传与张扬。
箭竹之于故乡的大山是平凡的,平凡得像大山脊梁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汉子一样憨厚、淳朴,然而她又是神奇的,神奇得使当年与之生死相依的天涯游子魂萦梦绕。
1988年夏,我到山水甲天下的广西桂林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叠彩山下,无意间碰上了一位70年代初曾在泾水河畔“接受过再教育”的巴蜀朋友。
异地相逢,分外亲切。邀我至家,寒暄不上三句,他便关切地问道:“泾河源柳树坪的箭竹还是那么柔长秀美吗?”“还是那样,割的人少多了。”“干海子那个专编三篾席的驼背老汉还在世吗?”“上前年‘无常’了。”我不经意地回答。
“唉!难忘呵……”
他这语气沉重的一声“唉”引起了我的深思。问及其中原委,半晌他只说了一句话:“没有柳树坪的箭竹林和驼背老汉煤油灯下编织的竹席,就没有我20岁青春年华的光泽。”
巴蜀朋友颤抖的语调和湿润的眼圈告诉我,他的这番话是出自内心的,是真诚的。
是呵!在故乡大山深处青青的箭竹身上寄托过理想、梦幻的又何止巴蜀朋友一人呢!
“十八盘”、“猴牙岔”、“乏驴坡”、“鹰嘴岩”……满山的箭竹割了又长,长了又割,在她们的身上,虽然找不出潇湘斑竹魂丽多奇的浪漫色彩,看不到井冈翠竹傲然不屈的英雄主题,但哪一个曾把生存的希望与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故乡人能忘掉她多情柔长的倩影呢?
198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