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路上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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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夯爷和他的歌谣

中秋节前的好几个晚上我连续梦见过世多年的夯爷。梦中,奔忙在建筑工地上的夯爷依然年轻风光,走路虎虎生风,喊起号子来底气充沛,有板有眼,妙趣横生。工地上看热闹的人比干活的还多。

果不其然,不出一个礼拜,我就收到了夯爷最小的儿子耶荷雅从老家发来的信。信上说,10月25日是夯爷过世20年的忌日。为此,他举意了一头牛、两只羊,准备体体面面地大过一个尔买里,并且再三叮嘱我无论如何届时光临。

故乡之路曲折而悠长。随着那个曾养育过我,埋葬着夯爷,至今还生活着夯爷儿孙的名叫马家堡子村庄的一步步临近,夯爷和他永远的歌谣也潮水一般迅猛地再一次洇浸了我精神和思想的高地。天色阴沉。尔买里开始后,耶荷雅新落成的大院里一派别样节日气氛。

夯爷本姓马。我之所以这样称呼他,除了血缘辈分关系,一个主要的原因是自我懂事起,夯爷和他的歌谣就占据着我全部的记忆空间。

在我记忆的深处,打夯喊号状态下的夯爷是世界上最幸福、最风光、最招眼的男人。

太阳出东山呀嘛/哎吆……

顿亚朗朗明呀嘛/哎吆……

我的好兄弟呀嘛/哎吆……

都是好样的呀嘛/哎吆……

心往一处想呀嘛/哎吆……

齐心把夯拉呀嘛/哎吆……

夯爷单手握柄前呼,四位精壮小伙双手拉绳后应。遵循着一种类似音乐曲调的既定规则,在高亢悠长而又不乏豪迈的号子声中,夯爷开始了一天的打夯喊号。

在20多年前生产大队的各种劳动行列里,我以为没有哪一样活计比打夯更苦更累。拉起落下,落下拉起。扪着胸想想,几百斤重的石夯四五个人一拉就是一整天,没有特别的坚韧劲,谁见了谁不绕着走那是假装的儿子娃。对此,自感乐在其中的夯爷并不以为苦焦。他常挂嘴边,颇富哲理,每每用来回敬他人好意规劝的一句名言是:万丈高楼平地起,地基夯不瓷实一切都是扯闲蛋。

夯爷最得意的事是当着马家堡子人的面呼喊号子。

或许是因了地利人和之故,面对马家堡子的大人娃娃,风物气象,此时的夯爷常常是妙语连珠,出口成韵。看见因《水浒》没评到点子上而遭公社干部臭骂,一路哭丧着脸走过来的胡子队长,他就喊:

队长你听仔细呀嘛/哎吆……

听我说《水浒》呀嘛/哎吆……

一百单八将呀嘛/哎吆……

个个艺不凡呀嘛/哎吆……

“我是队长,没时间听你谝闲传!”甭看胡子撂过来的第一句话硬的像半块瓦渣,不待吃一碗热饭工夫,胡子便会一脸痴情,小学生一般打破沙锅地追着问:“后来武松把潘金莲咋收拾咧?”眼见胡子急猴猴的憨样,那一刻,夯爷的内心真有三伏天吃冰棍的舒坦感。

看见闹着别扭,脸红脖子僵,一前一后刚从队长家告状出来的达武丹夫妇,他就喊:

天无百日晴呀嘛/哎吆……

花艳才几天呀嘛/哎吆……

为人做夫妻呀嘛/哎吆……

恩爱放第一呀嘛/哎吆……

达武丹自知理亏,又经众人面前夯爷这么一喊,一进家门就捏搓着双手给一脸泪痕的媳妇认了不是。

看见身背保健箱,英姿飒爽走过来的解放军巡回医疗队女战士,他就喊:

解放军女战士呀嘛/哎吆……

长的真攒劲呀嘛/哎吆……

身背药箱箱呀嘛/哎吆……

走路一股风呀嘛/哎吆……

夯爷没喊号子时,解放军女战士走的还真一股风似的,夯爷这么一喊,那年轻女战士竟突然绯红着脸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迈动脚步了。

看见挎着菜篮,一走三摆,向清水泉走去的碎脚二奶奶,他就喊:

大家抬头看呀嘛/哎吆……

来人是演员呀嘛/哎吆……

手提小竹篮呀嘛/哎吆……

秧歌扭得欢呀嘛/哎吆……

“把你个短不死的,早晓得你这么鬼,月子里谁说我也不奶你!”对于夯爷善意的戏谑取笑,碎脚二奶奶并不生气,只是哄笑声中她随口撂过来的这句话从此成了夯爷在众人面前咋也掰不掉的黑把柄。

大豆开花虎张口呀嘛/哎吆……

荞麦开花像绣球呀嘛/哎吆……

尕妹走路风摆柳呀嘛/哎吆……

辫子吊在身后头呀嘛/哎吆……

相思害到心尖上呀嘛/哎吆……

血痂结到了嘴上呀嘛/哎吆……

过了六盘是平川呀嘛/哎吆……

三站赶到黄河边呀嘛/哎吆……

眼里了见亲人了呀嘛/哎吆……

不由得脚步乱了呀嘛/哎吆……

在我记忆的深处,夯爷喊得最多、最带劲、最动情的号子,要算那些男人们上山、下地时可以随时扯开嗓子吼着唱的“花儿”了。叙事诗一般的情节,变一种调子,不歇不喝,夯爷一口气能喊个把时辰。

夯爷对“花儿”的大胆引申和创造发挥并非偶然。因为,后来我从庄子上个别人私下的议论中得知,除了脾气暴躁、心胸狭小、为人吝啬、经常和夯爷闹别扭的麻子四奶奶,年轻时经常赶马车拉救济粮的夯爷还深爱过北川黄河边上的另一个女人。虽然我从来不曾听见夯爷对任何人讲述过,也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女人的面,但夯爷所喊号子的内容和他独有的表情告诉我,这个女人无论长相还是人品都要比麻子四奶奶强百千倍。可以想象,这个女人对夯爷的爱也一定是刻骨铭心的。

关于夯爷及其长期隐埋于灵魂深处的对另一个远方女人的真爱,确切地说,这不是一个局外人轻易能够进入的领域,更不是一枚谁想解便能随便解开的百结扣。事实上,出于对一个人个人情感的起码尊重也远没有这样深探细究的必要。相反,之于经受过不同教化,骨子上已附着些许叛逆斑点的自己而言,我宁愿坚信这是一个属于夯爷的真实的生命阅历,也不愿故作矫情,违心地去为之粉饰辩解。

“咕噜雁高飞图的是远处的风景,阳世上难肠不过个人想人。”许多年以后,当自己在一本浅绿色封皮《北方民族歌谣》里读到这两句看似平淡,实则具有强烈心灵震撼力的民谣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夯爷和那个与夯爷相好过的女人。

多次听阿訇讲瓦尔孜时说,干尔买里时,跪在下边的人不能想其他的事情,一定要物我两忘,凝神谛听。而此时此刻的我就是挽不住自己思绪的马缰,更甭说进入无我之境了。

一句话,满脑子盘旋、碰撞着的除了夯爷便是与夯爷有关的事情。

夯爷平生没进过学校门,哪怕作为政治运动产物的农民夜校。仅凭这一点我可以断定,在一种名曰文化、专业的层面上,他绝对不知道王国维、陈望道、朱光潜、钟敬文、王力是何路人氏,不知道四声平仄是干啥用的,不知道赋、比、兴是怎样一种存在形态,更不会知道号子、歌谣与劳动遥远的共生关系。但他就是能把枯燥乏力的简单苦力劳动演绎发挥得那样波澜迭起,撼人心魄,能使劳动者在劳动中忘掉疲乏愁肠,体会品味到劳动所带来的生活乐趣和艺术美感。

深山育人精。我以为,之于马家堡子、之于泾源,乃至整个陇东山区,当年的夯爷的确算得上一个真正的人精。

因为,除了喊号打夯,还有更多的绝技揣在他的怀里——西峡打坝工地上工头身份的他,面对来自十几个村庄第一次见面的百名基建营队员,每个人只须一次通名报姓,随后他便能准确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水湖滩上牧羊人身份的他,能把百只混入其他羊群的羊,念叨着:“你在哩!你在哩!你在哩!它不在!”短时间内分离的清清楚楚,一只不差;他还能挑两大罐清油一口气走过崆峒山崎岖的羊肠小道……

我虽没有潜心研习过民俗和文艺鉴赏问题,对时下此问题最新的研究手段和成果更是知之甚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绝对不是某些追赶新潮,自诩权威,满嘴洋腔怪调之徒的臆想推销和版面占有。若就夯爷及其喊号行为作一番深层次、全方位剖析考察,我以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负青天,生活在社会底层,与文化艺术没有任何自觉瓜葛的夯爷,不仅是一个繁重体力劳动的实践者,更是一个有清洁精神,有生命追求,憨厚执著,能在劳动中展示传统民族文化,弘扬地方风俗美学,对生活充满美好向往的智者和导师。

“我大是自己把自己熬倒的!”

以无我之境长时间跪着听阿訇诵经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功夫。只一会儿时间,我便腿疼的跪不住了。问及夯爷过世时的情节,耶荷雅婆娑着泪眼给我做了这样的诉说——1982年春,生产队解散时放着紫色犁牛和两岁麻草驴不要,谁都劝不进去,夯爷硬是以220元的折价要了队里的两个石夯。

我不相信哪座楼房能不夯地基!

活在自我认知状态的夯爷认的还是那个死理。其实,就在他带领全家人等硬把两个石夯抬回家的时候,方便快捷的电动夯早已出现在了县城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于是,折价的零头还没有挣回来,两个石夯便永远沉睡在了自家西墙根底,一任风吹雨淋。

没有用场的两个石夯成了夯爷挥之不去的心病。

起初,每次上县赶集回来,只要逢着说话的机会,夯爷都要以十分不屑的口气诉说亲眼所见电动夯的种种欠缺与不足。什么行距盯的不正,起落震动太大,边角夯的不瓷等等,只要有人接茬他的数落便没完没了。说白了,在他的眼里电动夯根本承担不起奠基盖房子这样的人生头等大事。

起初,碍于情面,听话的人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应承附和着,夯爷的心也在这种应承附和中保持着基本的平衡。话说三遍淡似水。时间一长,夯爷便成了谁见了都躲着走的“万人嫌”。

终于,有一天夯爷病了,而且一病不起。病中的夯爷不吃不喝不说话,一天到晚除了长吁短叹便是倒头昏睡。前来看望的人不管谁劝说,夯爷都是一样沉重冷峻的表情。请来县上有名的中医大夫看完后说,夯爷病在内里,是闷气郁结导致的失语综合症。

“废掉石夯我心不甘呀!是我拖累了耶荷雅一家的光阴呀!我怎么去见我的先人呀!”夯爷病倒足足两个月了,人也瘦的脱了原形。主麻日那天上午,家里刚为夯爷换上新水,一改往日的沉默冷峻,夯爷突然大放悲声地恸哭起来。夯爷哭的是那样伤心,那样凄楚,那样痛悔,那样肝肠寸断。哭声惊动了全家人,惊动了亲戚邻居,也惊动了寺里的阿訇。

痛哭过后的夯爷看上去精神一派祥和。可是,就在大家分别为此长出一口气的时候,当天沙目时辰,随着一阵阵急促的大口喘息,阿訇把讨白刚刚提念完毕,夯爷就无常(死亡)了。听着耶荷雅的诉说,禁不住,我的鼻子也一阵酸楚。

阿米乃——富有异样音乐美感,高亢辽远的诵经声随着众乡亲一个个在胸前虔诚举起双手终于结束了。此时,铅样凝重的天宇也忽然飘起了纷飞的雪花。

承接都瓦的意义我自小就知道——既为活着的人也为众亡人祝福、祈祷。

接都瓦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庄重与肃穆。

我虽也双手端举胸前,但我的思想依然集中不起来,甚至多次自我严厉警告都无济于事。脑子里除了异常清晰不断迭显跳跃着的夯爷的身影,耳边隐隐传来的还是夯爷或高亢悠长或短促激烈的号子声——

弟兄们都起来呀嘛/哎吆……

齐心者把夯拉呀嘛/哎吆……

石夯者拉的高呀嘛/哎吆……

地基才夯的牢呀嘛/哎吆……

200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