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我一时心血来潮,还是芦草洼这片处女地确实具有一种神奇的磁力,反正我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扑进了她的怀抱。
汽车掉头向南驶出银川新市区,在平坦的公路上奔驰着。望着窗外这块激情澎湃的土地,思绪的野马驮载着我又一次颠簸在了五年前第一批回族乡亲走过的这条沙路上。
创业者的第一步是艰难而沉重的。1983年春,伴随着迎新的鞭炮声,泾源回族人民根据国务院“三西办”的移民政策,在贺兰山下、腾格里边缘的芦草洼拉开了大规模吊庄移民开发的序幕。
当时,芦草洼的荒凉也许是每一个泾源移民不曾料到的。放下行李卷,抬头映入眼中的除了冷峻挺拔的贺兰山和包兰线驶过的隆隆火车外,就是茫茫戈壁和坟茔一般高高低低的沙丘。
春天的芦草洼,风是常客。白天,伴着腾格里沙暴的狂鸣,民工们一个个脱掉老棉袄、光着膀子“牵引”着公路、渠道在沙海中艰难前行。夜晚,七八个人挤在一个地窝子里仍然冻得直打颤。冷风吹来,白天被汗渍透的棉袄贴在脊背上透心的凉。用他们的话说,连做梦都想着泾源家里热乎乎的火炕。
我至今难以忘怀那次见到初中同学马努斯一家人的情景。
那天下午,吃过晚饭,一路打问,我终于找到了刚刚设立的泾华村马努斯的家。听见敲门声,努斯出来了。这就是分别两个月的努斯兄弟吗?寒风中,直愣愣站在院中的他,两眼呆望着我一声不吭。人瘦得变了形,可能刚从渠上回来,他脸上、头上落满了细细的尘沙,唇边结着一层白痂。上身,那件黄救济军棉袄的背上印着一片片白花花的汗渍。走进屋内,三节粗壮的葵花杆支撑着的窗户上,一张黄里泛黑的塑料纸在晚风中痛苦地飘舞着、撕裂着,发出哗哗的抖动声。不足十平方米的空间里,除了靠墙支着一对油漆斑驳的木箱外,就是一个连着锅台的土炕。炕上,仅一床辨不清底色的棉被,两块油腻腻的砖枕头。乌黑的墙壁上,唯一能使人感到有生命曾在这里继续的,便是一张胖娃娃抱西瓜的杨柳青年画。
“嗳,怎么不见阿舍?”“这几天没有啥吃,昨儿个回去了。”话再问就是多余了。面对这一切,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了,转身掏出身上仅有的十元钱,强塞进他的衣袋,便懵懵地返回了原路。呵!我儿时形影不离的伙伴呵,这就是命运对你的定夺吗?
“芦草洼区公所到了,大家请下车!”售票员干脆、麻利的报站声打断了我的回忆。啊!这就是五年前我曾踏上过的那片荒芜凄凉的土地吗?面对眼前这片神奇的新绿,我的心醉了……
哎——
尕车车一赶着上银川哟,
那个车轮轮欢。
阿哥的肉吆,
咱把那尕日子过了个舒坦。
一声声泾源人特有的豪迈、奔放的“山花儿”借着清晨微微的南风,飘进了我的耳内。不远处,绿树掩映的公路桥上出现了一辆毛驴车。脚下,我和驴车的距离在缩短。
这不是李有福大叔一家人么!惊喜中,几乎是同时间我们相互发出了深情的呼唤。问明我的来意,“驾——”有福大叔鞭子一挥,车子又顺着回家的原路一溜小跑。放眼望去,平展展的公路两旁,绿树成荫,刚刚灌过水的麦田波光粼粼,成群的鸭子在水渠里嬉戏沉浮。好一幅绝美的江南泼墨横轴呀!真不敢相信,眼前这就是有福大叔的家。穿过洒满浓荫的小路,红砖、白墙,八间新修的平板房一字摆开。菜园子里西红柿、茄子、辣椒,各种蔬菜繁花缀枝,房前两棵葡萄树飞檐走壁,阳光透过浓密的叶子映在一串串晶莹、透明的“马奶子”上。院内两辆“天水”四轮崭新锃亮。吃着又香又脆的馓子,喝着香喷喷的盖碗茶,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屋子。屋子宽敞得很,还有点富丽堂皇哩,曾几何时被城里人申请了“专利”的大衣柜、彩电、洗衣机、录音机都在他这落了户。交谈中从有福大叔口中得知,近四五年内,由于国家对“吊庄”的大力扶持,加上芦草洼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芦草洼的村民们渐渐富了起来。有福大叔也一下子洗掉了山里人脸上的愁苦相,首先实现了粮食的自给。1986、1987两年,光小麦一项他就上缴了近4000斤。今年他又新买了两台拖拉机,饲养了200多只羊,仅羊毛一项就收入了2000元。当我问起他以后的打算时,他美滋滋地说:“今年准备联合四户刚搬上来的乡亲,在三村办一个粉丝加工厂、一个木材批发站,好让他们也尽快富起来。另外嘛,眼下就想去银川承包一家清真饭馆,扩大经营规模,为更多的泾源乡亲提供挣钱门路。”也许,我的心思被他全部猜透了,他又感慨地说:“老侄!在泾源,我的锅大碗小你是一本账,在十八盘沟底割竹子,我压烂过脊梁;在陕西乾县200亩麦趟子里我栽倒过两回;在新疆挖药材时,我一个人在阿尔泰雪地里被冻了两天两夜。这样东奔西跑的目的是啥?还不是想活得像人一点。可在我身上,这种希望还是一次次地破灭了。真没想到,这几年咱竟能在想都不敢想、靠近首府银川的地方发了家。”说话间,李大妈端上了油泼辣子的羊肉臊子面。大口吞食着香喷喷的长面,仔细品味李大叔意味深长的话语,我又一次陷入了沉思:有福大叔的变化不就是我们民族兴旺、发达的一个小小的“晴雨表”么!
告别有福大叔一家人,向东,我又一次叩响了朋友马努斯的家门。努斯和媳妇到新城拉塑料薄膜去了。道过色兰(问候语),70高龄的马大爷乐呵呵地把我让进了刚完工不久、还散发着泥土香的那间挂着阿拉伯文中堂的上房里。似乎他早已准备着与我说话了,摆上干果,他就拉开了话匣子。
“娃,不要看你是有文脉的人,我活了近三个朝代,共产党确实没有亏咱回回穆民!”“我也没有说亏了咱呀!”趁着他端茶壶的瞬间我抢了一句话。“你晓不得,左公保(左宗棠)把回民害苦着呢!你说,如果没有共产党拿掉咱泾源回民的白俩(灾难),我这个土壅到脖子底下的死老汉,还能过上这么舒坦的日子么?”
马大爷的话是发自肺腑的。“马大爷,您还想咱泾源的石沟阳洼吗?”“想呵,咋能不想呢!昨晚我还真格梦中回了一趟泾源哩。那清清的水绿绿的山,还真有点舍不下呢。”看着他默默失笑的样子,我又问了一句:“这么说你又想回泾源了?”“嘿!你以为我真老糊涂了吗?我能端着金筷子银碗再去拉讨吃棍吗?”是呵,马大爷也变得通达明智了,没来之前,我以为他还是那个八头牛都拉不回的“马老倔”呢。最后,当我问起他们一家现在的生活时,他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指了一下码在套间的那一垛麻袋。
结束了对马大爷的采访,我又登上了西干支渠渠沿。举目这块充满生机、希望的热土,我又想起了区公所办公桌上的那份《1987~1992芦草洼五年发展规划》里的一段话:芦草洼今后五年要走的路应当是,以农促工、以商助农,走农工商并举的道路。我们所追求的目标应是建立在全新观念和开放意识上的开发与建设。
正视现实本身就是一种勇气,尽管现阶段的芦草洼还有贫穷和愚昧的“市场”存在,但可以肯定地说,这种市场的范围正在急速地缩小、消失着。
在几天的采访中,我碰见的每一个“芦草洼”人几乎都是这样说的:苦,咱不怕!只要有指望、有奔头,即使掉几斤肉、脱几层皮,咱也乐意。
大河东去,沧海桑田。那跳荡、孕育在脚下的黄色浪尖上的属于泾源回族人民的明天,一定会更加美好的!
祝福你,芦草洼!
补记:《哦,芦草洼》是1989年6月应固原地区文联和《六盘山》编辑部之约,为庆祝建国40周年而采写的一篇类似纪实散文的东西。
15个春秋过去了。2006年2月5日,因为该“补记”,应本人要求,银川市西夏区兴泾镇(当地老乡多数人依然称芦草洼区公所)的马学山书记就兴泾镇的经济社会发展情况,向我作了这样的简要陈述:经过22年的开发建设,昔日的“芦草洼吊庄”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仅2000年~2005年的5年间,全镇就平整开发高产农田15000亩,修建铺油乡村道路13.1公里,开挖各类排灌渠道18公里,植树造林2800亩,兴建砖混结构房屋3400间,建造日光温棚10198间。同时,当地的社会、文化、教育事业也取得了长足发展,学龄儿童入学率达99.5%。2005年全镇实现地区生产总值4312.6万元,生产粮食7750吨,牛羊存栏8649头(只),农民人均纯收入1708元。近80%的泾源乡亲已彻底摆脱了梦魇一般贫困的纠缠,阔步奔走在了社会主义新农村富裕文明的小康之路上。
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