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慢慢地浸透了黑暗,太阳像烙铁一样把天烫了个大窟窿,我揉着肿肿的眼睛,任奶妈搭理我的衣服和容装。像这样的大日子家人惯例是不吃早饭的,当然没人做,我便踱进母亲的房间,偷吃母亲上供菩萨的点心。
母亲如往常一样从背后拍打我,只是很轻很轻。
“你个小鬼头,小心菩萨收了你去。”
我便不吃了,呆呆的用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望着比菩萨还慈祥的母亲。母亲便笑了。
“吃吧小孩子莫饿到。”母亲总是这样宽容。说着又递给了我一块。
我母亲的点心在这姜府,若说夸张点乃至整个桐花县都是无人能及的。要按我未来从孙子的话说,我外祖父是点心界的一哥,母亲是得了真传的,因而显得不像一个四体不勤的千金小姐。
英姨像往日一样握着一柄铜花梳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她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古时候大约是叫媵人的那种。她干活像她长得一样爽利简单。今天她也穿得特别漂亮,样子是丢不了大房的脸。
“小姐,您该洗漱更衣了,外面的人还等着您吃茶呢。”英姨唤道。
母亲回过神来,任英姨侍弄。英姨拿出象征权力的正装请母亲换上,熊皮似得正装堆在母亲面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母亲讨厌这种场合,我也讨厌。再好的茶因为是丈夫的其他女人献的,吃起来也是苦苦的。若是遇到像四妈这样的人吃起茶来就更无幸福感可言。
四妈进门那年我还小,因而不记得些什么。只是听祖母生前念叨着。四妈奉茶时,把茶烫得热热的,祖母那里还好,到母亲这里却故意手抖把烫烫的茶水浇了母亲一身,现在还存着疤。虽然祖母已逝,我也未曾见过母亲的伤痕,但我对这个故事却深信不疑。
祖母过世后,母亲名义上便是这个家的掌门人,母亲未落座,其他人只能秩序井然地立在那儿,再没规矩的四妈也破不得这规矩。
母亲、英姨、我、奶妈、瀛瀛姐姐和她的丫鬟玲香走进厅堂,从二妈到八妈带着孩子站在门口,对着母亲道了万福。
厅堂中间的那把交椅是父亲坐的,母亲坐在侧面的第一把交椅。英姨、我、瀛瀛姐、奶妈、和玲香都站在母亲身后。其他的女眷将孩子抱在怀中,陪嫁丫鬟和孩子的奶娘站在主子身后。
刚刚落座泱泱便大哭,四妈拍着泱泱的后背;“泱泱不哭泱泱不哭,要有出息,将来做有钱人的正妻,不要学妈妈做妾。要知道做正妻要有正妻的德行,不要懒惰,四体要勤,万万不可摆正室的架子。”
七妈用手扶着腰,腆着大肚子,原本消瘦的脸因为怀孕略微有些微肿;四姐,这厅堂上应该有个尊卑吧?
六妈眉毛一横,端着皇贵族一般的架子,甩着御赐的帕子,道了个万福,腰间的玉坠子叮铛作响。
“要说尊卑,若不是七妹你怀着身子,对四姐这般说话怕是要受家法喽。宫中先前的规矩可是先入为主。”
四妈眉毛一挑,接着话茬:“话说规矩,二姐怎么没带着姜山来,这是不合规矩的。”
二妈理了理自制的粗布衣衫—她的衣衫从来是自己缝制的,还不及四妈的丫环。二妈微驼着背,用帕子掩着咳了几声用沙哑的嗓音低声道
“老身儿子染了风寒,不方便来。”
六妈一拍桌子,开着青花的茶具叮当作响,头上的金步摇一晃一晃。
“这是胡乱撒野的地方吗?姜山是长子就没个王法吗?不就生个儿子吗?嫡出庶出又怎么样,到老到死抬着个不受人待见的样子。”
“妹妹这是在说自己吗?将军要是带见您,您早就是夫人了,你那败了的祖宗打您五岁就退位了,不过是个清帝寄人篱下的格格罢了。若不是你对将军下了药,至今都是个嫁不出去的老格格。你有资格提规矩。规矩也是随人变化的。”
五妈弱弱的撑着身子,给人一种十分别扭的矫情。青楼女子大抵是这样吧。
看着六妈绛紫色的脸我真想笑。
“佟艺巧,你你”
母亲用红的滴血的玛瑙扳指打着木鱼的点子,对桌子发泄她的愤慨。
“够了骂骂咧咧成何体统成,成心让祖宗看笑话。这个家我说了算我允了。”
总有人喜欢拍浪玩耍,四妈就是。“这家是将军的家,姐姐只是主家,要将军应了才好。”
眼神睥睨的八妈也忍不住了:“是将军家,将军定。将军未到大姐身为正妻,理应帮将军决策。”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切记这不是凤姐而是我四妈的笑声。“笑话这里永远没你说话的份。谢八妹提醒,我已叫了人去请大少爷。”
将军府分帮派的:母亲二妈一派,四妈六妈为盟,五妈七妈八妈相商。
父亲腆着大肚子,没穿军装显得和善了些。父亲落座一切都安静了。
只听见大管家叫九太太的声响。
这个四面荷花,半城山色的女人就是我的九妈了。一袭花色旗袍,裹着她娇小的躯体,眼睛里带着如水的轻灵,大概在期盼父亲会给她爱情吧。轻轻一笑是天真烂漫的没有任何媚俗,他依然能相信我都不相信的这个世界。水洗的书香油铺的墨,不只是口如含朱砂,指如削葱根的外表,更是由内而外的质感美
她用白馒头一样的手指捧出一杯茶递给父亲,茶香萦绕中气氛暖暖的。
母亲接过茶用盖理了理茶叶抿了一口放下了。
四妈站了起来:“九妹真守规矩,只请老爷和大姐吃茶,这是让我们姐妹来看笑话吗?”
九妈捧了一杯茶对着祠堂:“四姐教训的是,此茶应祭祖先。”
父亲叫我们改口,我已看见丫鬟手中红色的银袋子了,可我不缺钱,更不想叫她,我对妾的态度不因为美貌而改变。我强硬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九字,她却叫住了我。
“叫我姨娘吧,九妈叫的又老又生分。”她冲着我慧黠的笑了。“我也是姨娘生的不碍的。”我虽觉得她没有资格与母亲凭资论辈,但本地姨娘贱妾的说法,却让我欣然叫出:“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