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集之九
赠送序
送吴纯甫先生会试序
予为童子时,则知有吴纯甫先生。长而登先生之门,悦而忘其归也。盖世之所谓慷慨魁磊之士,吾必曰先生焉。先生精于学,邃于文,熟于事。少时,为县大夫郡邑长者所推重,当道者往往叹息,期以大用,指日以望。既而摧抑顿挫者,几三十年。先生自负瑰伟,不见施设,独喜为人言之,人无贤愚,见者倾倒。自少年学子,稍知向方者,必引而进之。士之有志者,亦皆归先生。每从嘉林修竹间,纡衿方履,笑咏相随,殆无虚日。时有质辨,剖析毫发,议论蜂起,群疑豁如,云披雨霁,天清日明。其于天下之利害、生民之得失,常有隐忧于其间。天子中兴,慨然有志于三代之治,诏书数下,所以修明千百年之废典者不一事,悉先生之所尝言者。故与先生游者,皆去为显官,先生独为诸生,揖让进退自若也。
嘉靖辛卯,先生始发解。于是将上礼部,服王官有日矣。皆喜先生之遇,而又惜其晚也。然君子之论不施于早晚之间,而施于遇不遇之际。不以徒遇之为喜,而以得所遇之为乐。予惟国家以科目收天下之士,名臣将相,接踵而兴,豪杰之士,莫不自见于其间。而比年以来,士风渐以不振。夫卓然不为流俗所移者,要不可谓无人也。自余奔走富贵,行尽如驰,莫能为朝廷出分毫之力。冠带褎然,舆马赫奕,自喻得意,内以侵渔其乡里,外以芟夷其人民。一为官守,日夜孜孜,惟恐囊橐之不厚,迁转之不亟,交结承奉之不至。书问繁于吏牒,馈送急于官赋,拜谒勤于职守。其党又相为引重,曰,彼名进士也。故虽荦然肆其恣睢之心,监察之吏冠盖相望,莫能问也。居无几何,升擢又至矣。其始羸然一书生耳,才释褐而百物之资可立具,此何从而得之哉?亦独不念朝廷取之者何如,用之者何如,爵禄宠锡之者何如也。岂其平居无恳恻之意欤?将富贵之地,使人易眩,失其守欤?世之所倚重者尽赖此辈,而如是弥望,君子盖以为世道无穷之虑焉。
初,先生与余论天下事,予未尝不竦然,又默然有感也。以为在位者皆以此为心,则天下可以无事,然而先生不遇也。今先生遇矣,得一人于千百之中,不可谓无获也。障流波于奔溃之日,不可谓无力也。以其向所言者而从事焉,则犹饥渴而饮食之也。夫趋俗之士师师,持正之士谔谔。夫谔谔,非幸也,然天下之事,彼不为而此为之,倡者一人,随者十人,则固当有声气之同者。若是而相与持天下之势,君子又以为世道无穷之幸焉。故予谓先生不谓之晚,而如先生乃可谓之真遇也。若彼碌碌者徒,虽襁褓而朱紫,日唯诺于殿廷,吾不谓之遇也。因书以为别。(按:辛卯为嘉靖十年,府君时年二十有六耳,文章议论已如此。)
送夹江张先生序
昔者天下初定,士之一材一艺,咸思所以奋起树立,以自见于世,而上之所以甄别进退、激扬风励之者靡不至。天下之小官,其名尝达于天子之庭。朝而为善,夕以闻于朝,而旌擢之命加焉;夕而为恶,朝以闻于朝,而诛削之令加焉。故怀不肖之心者,惧而不得逞;有一命之寄者,皆以自爱而不轻弃其身。夫是以能鼓舞变化一世之人材,而贤者恒自下僚崛起,卓然为天下之望;蹋冗无能之徒,终身沉沦而不敢有分外之思。
承平既久,士无贤不肖,率以资叙。交驰横骛,布列天下之要位,以行其恣睢之意。穷阎之民,愁苦吁告,而扳援凭藉,巧文掩护,时得忠勤之褒。至于仁人志士,不幸偃蹇于卑服,竭力以行其所志,而蒙其恩者交口赞颂,上之人犹掩耳弗闻,而独以其意制轻重于其间。公论在于下而上弗知,有识之士所以掩郁丧气而长叹也。
吾师夹江张先生,司邑之教。宽和乐易,不设防畛,而介然之操,不为势利之所沮屈。周知士之所急,时以从容数语,洞析其情。而先生之爱士,与士之爱先生,不啻如家人父子。邑之人,自荐绅先生,下至于市井之童稚,皆知其贤。乃者有同州之命,莫不咨嗟叹息,为之遍访士大夫之宦游长安者,知其风土之不逮吾吴中,而以为忧。又以为先生之贤,宜得显擢,使出于格例之外,而顾复奔走于常调,是所以益抱无涯之恨,而伤公论之未明也。夫天下之官,上自公卿,下至于州县之吏,其等级不知有几,而数之至于学官,此岂有意知其可否而黜陟进退之者?然则又乌能知吾邑人之情之如此也哉!
予为弟子员,事先生于学官者四年,见先生再遭子婿之丧,孀女寡妇,年老抚抱幼孙,客居万里之外。先生之官,又世之所谓穷苦寂寞而无聊者,而处之裕如,未尝有愠色,则区区计较于毫毛之间者,非先生之情。独予与邑人之情,不能已者如此也。
送李廉甫北上序
西川子与余,同庚也,同业也,又相善也。今秋,予为考官所黜,而西川子以《易》举为第三人。予盖释己之忧,而为西川子之喜。虽然,西川子将仕矣。至京师,天子临轩而策焉,庙堂贤公卿,瞩目以待焉,服官而执事焉。一言之善,一事之得,天下有被其福者;一言之否,一事之失,天下有被其祸者。国家聚天下俊掞,冠冕而禄食之,非以为西川子荣也。西川子今又不若吾徒平日相与,肆意侈志,时有悖缪,口耳出入而已,有利害,将不及于里囗也。予于是释己之忧,而为西川子之忧。
西川子淳谨和易,与之居,终日无忤。推其心于忠君爱国,油然也。而予惓惓之心,犹有不得已者。西川子既束装矣,予病,不能从祖道,则使人谓之曰:“异日子得赐告而归,予将以旧言验之也。”
送王汝康会试序
吴为人材渊薮,文字之盛,甲于天下。其人耻为他业,自髫龀以上,皆能诵习举子,应主司之试。居庠校中,有白首不自已者。江以南,其俗尽然。每岁大比,棘围之外林立。京兆裁以解额,隽者百三十五人耳。故虽方州大邑,恒不能三四数。至或连岁无举者,有司以为耻。若吾王子之家,乃岁占其一人。往年,汝钦进士,光州大夫伯仲,相继震耀于闾里,其疏属不论也。斯亦奇矣。初,予与王子居留都下,宾朋环坐,王子每论及试事,辄言文而不言命,以为是举若探诸囊中。予颇怪讶其言,既而服其决也。吾知其进于礼部,亦若是焉耳。
抑吾闻之:君子不颂人以已然,而誉人以所当得。请言服官之道,可乎?夫道之用散于天下,人与己而已。人不知己,不足以行志;己不知人,不足以及物。徇人以通者,其失则流;固己以私者,其失则傲。故君子有忠恕之术,所以一人己,广德意,事上泽下,而达其仁于天下也。自科举之学兴,而学与仕为二事。故以得第为士之终,而以服官为学之始。士无贤不肖,由科目而进者,终其身可以无营,而显荣可立望。士亦曰,吾事毕矣。故曰士之终。占毕之事,不可以莅官也;偶俪之词,不可以临民也。士之仕也,犹始入学也。故曰学之始。夫是以不得于预养,而仓卒从其质之所近。其柔者巽懦而不立,而刚者又好愎而自用;佞者渓涊以自谋,而直者矫激而忘物;宽者废驰而自纵,而严者凌谇尽察而无所容。如是而曰古今之变,道之难行,夫岂其然乎?
君子之仕,以任事必观其势,以达志必尽其情,以振法必归于厚。其刚也似柔,其直也近佞,其严也以为宽也。若是所谓忠恕之术,推而行之,无古今也。夫诵《诗》三百而可以授之政者,非徒以博物洽闻之故也。盖涵濡于《三百篇》中,而其气味与之相入,则和平之情见,而慈祥恺悌之政流矣。唐、虞知人之目,教胄之方,思欲得而用之,皆取于是也。是以其气长而其量宏,畀之以富贵,而吾亦有以受之矣。富贵之于人,其不至不能强,其至不能拒,故有以受之。吾见若百川之注大海而不盈也。王子与予有姻娅之亲,予故不觉其言之复云。
送县大夫杨侯序
大夫同安杨侯之宰昆山也,毁斥梵宇,创造书院,进有光等数十人于堂,时加训迪,不以政繁为解。众方相饬励,趫然有思奋之心,而侯以征书北上。于是诸生恍若有失,相顾慨叹而言曰:古之善为政者,能合众私以成其公,使为民者乐其教化之实,而士者慕其礼,众能私之,故无不遍也。侯有恺悌之政,平夷静息,民以顺习。顷者患税籍之紊,豪猾缘以飞走,莫诘其端。侯为之按亩出税,搜刔伏匿,深为百年之计,是侯有大赉于民也,而民相与私侯于田亩。侯以学校修废举坠,惟力所及,呈艺较课而上下之,无有所偏爱,是侯于诸生无不至也,而诸生相与私侯于学宫。如吾数十人者之不肖,而侯不鄙夷,甄陶奖诱,深荷知己不倦之意,而吾数十人者复相与私侯于书院。则侯之行也,独不可以致其私于侯乎?
有光曰:称颂德美,非所以报知己也。欲以一方之故而滞贤者,非所以示广也。愚愿有陈于侯焉。天下之事,不知者不可以言,知之而不当其事者不可以言,知之而又当其事,可以言矣。东南之民,何其惫也。以蕞尔之地,天下仰给焉。宜有以优恤而宽假之,使展其力,而后无穷之求,或可继也。比者仍岁荒歉,主计者若捧水然,惴惴焉惧有所渗漉。有司之奏报日至,而征督日促。经二大赦,流离转徙之民,日夕引领北望,求活于斗升之粟,而诏书文移,不过蠲远年之逋,非奸民之所侵匿,则官府之所已征者也,民何赖焉?东南地方物产,虽号殷盛,而耗屈已甚,非复曩昔。并海之区惟赖水利蓄泄,而专官虽设,漫无所省。今民水旱,一仰于天。譬之植果者,必有以栽培灌溉之,而后从而收其实。今则置之硗瘠之地,蔽其雨露,而牧之以牛羊。盖取之惟恐其不至,而残之惟恐其不极,如之何其不困也?今民流而田亩荒芜,处处有之。虽以侯之爱民,支左持右,然掣于前而肘于后,其不能如侯志者多矣。天子兴致太平,制作礼乐,一宫之废,动以万计,有司奉意承命,未尝告乏,而独不肯分毫少捐以与民,为千万年根本之计,何也?昔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史无可见之事,而独称其荐贾谊者。夫谊以少年书生,混迹穷巷,吴公何以知之?至观其论天下大计,乃知谊之言必有以当吴公者。由此言之,使谊未用,则谊之策吴公必能言之矣。愚以是私于侯,可乎?众曰:然。遂书之。
送何氏二子序
自周至于今二千年间,先王之教化不复见,赖孔氏之书存,学者世守以为家法,得以治心养性,讲明为天下国家之具。而孔氏之书,更灭学破碎之余,又不复可以得其全。其有足以意推而较然不惑者,不过什之三四而已。而儒者先后衍说,作为传、注,有功于遗经为甚大。然在千载之下,以一人一时之见,岂必其皆不诡于孔氏之旧,而无一言之悖者?世儒果于信传,而不深惟经之本意,至于其不能必合者,则宁屈经以从传,而不肯背传以从经。规规焉守其一说,白首而不得其要者,众矣。间有不安于是,则又敢为异论,务胜于前人,其言汪洋恣肆,亦或足以震动一世之人。盖汉儒谓之讲经,而今世谓之讲道。夫能明于圣人之经,斯道明矣,道亦何容讲哉?凡今世之人,多纷纷然异说者,皆起于讲道也。予以为圣人之言,简易明白,去其求异之心,而不纯以儒者之说阂之,必有庶几于所谓什之三四者。
南陵何氏二子,自芜湖浮江而来,千里而从予于荒野寂寞之滨。予常以是告之,二子未尝不以予言为然也。岁暮,辞予而去。惜二子亦方有事于进士之业,而未暇于予之所云。然二子要为知予,而其志意非苟然者。
昔杨子云作《太玄》,以示刘歆。歆号博极群书,予独怪其无一言论《玄》之是非,而直以后人覆瓿为忧。顾于歆之意何如耳,后之人奚暇论耶?至雄之弟子侯芭,独知好雄书。予非为雄之学者,而士之知与不知,则千载同此慨也。
送宋知县序
宣宗章皇帝时,苏州守臣以吴中赋重,抗疏为民请命。一时虽未及大有恢张,以沛旷荡之恩,而诏书裁减,德意甚美。时又专委重臣,经地物贡,其法至为纤悉。此非乐为是繁碎,亦因土之宜,顺民之性,不得不然也。岁久弊滋,吏胥缘以为奸,议者不深惟立法之意,务为一切,以求简便,名曰未尝纷更,而实大变祖宗之旧。众从而和之,以为真得变通之宜,而三吴之民阴受其祸已数年矣。税籍日以乱,钩校日以密,催科日以急,而逋负日以积,故为吏吴中者,督赋为尤难。
宋侯之为昆山也,宽不废法,威不病民,承弊坏之余,税办而民以和。而侯尤深言旧制之宜,复为书白于大府,大府未能行也。于是侯以征书北上,当为天子近臣,得条上天下事,此可后乎?盖国家仰给东南,以区区一隅,供天下财赋之半,至于今而力竭气尽,已不胜其弊。又重之以纷更,譬如人衰老而服乌喙,其亦难以久矣。夫法之沿也,不可易变;法之变而不善也,不可不复。或谓纷更已定,惧再更之难,岂不大悖哉?
昆山之东鄙,土瘠而民尤贫,均税以来,困蹶益甚,岁复荐饥。侯加意抚恤,向之逃亡者,鹄形鸟面,争出供役,而于侯之将行,莫不悲哀如失父母。“哿矣富人,哀此茕独。”侯之德政,于是尤著。其父老以予之寓东鄙也,乞文以送之。惜予之不文,无以道父老之意,独述其所闻见,以赞侯之行云。侯,南阳人。时嘉靖二十四年八月也。
送郡太守历下金侯考绩叙(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