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归有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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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嗟夫,吾县之人,力耕以供赋贡,曲事天子之命吏,盖亦无所不至。虽骈死敲扑之下,未尝敢有疾怨之心,独于是非之实,亦有不能昧者,或时仅见于里巷之歌谣。盖孔子之删《诗》三百篇,美一而刺九焉,所以导民之情,宣之使言。若《十月之交》《雨无正》,虽幽、厉之虐,不能绝也。今大吏或相与比于上,不曰吏之无良,然且诟詈吾人,以为风俗之薄恶。夫二百年仁孝忠厚之俗,奚至于今而独恶耶?

方侯之视事,即有倭寇之警。贼自滨海深入百里,络绎城下,侯以安静镇之。虽在倥偬之际,不肯因循旧弊,以扰于民。自前年贼至,而县常先时塞门,又严缒城之禁。小民斗米朿菜,悉为吏卒所苛取。近郊之人,扶老携幼,望门而呼,城上莫有应者,独坐视其宛转于锋刃之下,且日钩取疑似之人,以为贼谍而屠刳之。盖冤苦无诉之民,有不独死于贼手者矣。如前之为,今岁皆无之,则贤人君子之所至,岂必其岁月之久。如时雨之沾溉于物,岂有涯哉。夫然后知侯之所以非今之俗吏,而期月之间,吾人爱慕之深如此,则夫知吾县风俗之不薄者,亦莫如侯。余故乐为道之云。

侯名牧,辛丑进士,山阴人。

赠太府思翁黄公序

太府黄公,由省署来守吴兴。期年而百姓服从其教令,有君师之尊,有父母之爱。于是岁之七月二十有八日,当公岳降之辰,郡之士民,咸造在庭,为公荐万年之觞。有光为其属邑之长城,且当代去,而邑之士民以有光尚有一日之留,其于事上之礼,尤不可废,咸叩头以请。遂于是日,率吏民,从六邑之长,拜贺于庭。

余观于吴兴之士民,意其犹有古跻公堂以上寿之风也。惟仕宦以治民为难,而俗之美恶剧易,尤有大相什伯而不能以同者。至论所以治之,不过刚、柔二用而已。然二者出于人之性,有不能易者。自皋陶言九德,而周公亦云“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要之刚者不能抑而为柔,柔者不能矫而为刚,惟有常之吉士用之,则无不宜。自昔圣人之世,人才之偏已如此,亦期于治而已。太公、伯禽,同受周公之命,以之齐、鲁,而其所以为之者,遂迥然不同,而其后二国之治亦以大异。然当齐、鲁之初,岂不皆谓之同沐圣人之化者也。前汉治民,如赵、张、三王、黄次公、龚少卿、薛赣君、朱子元之徒,皆卓然有闻。考其行事,何可一概而论乎?独怪梁相州初以惠爱为先,当开皇迫急之时,遂用不能见谴,及再请为郡,即以一切立名声,岂不谓之“诡遇而获禽”者欤?今公为郡,如相州之俗,而独处刚柔之中,不见改为,而民情大服,其贤于古远矣。

有光不佞,二载为吏,往来苕、霅之上,仰卞山之高,缅怀苏长公之高风,邈不可追。兹乃得贤太守而事之,不幸遂迁以去,方已决归田之计。有光家在姑苏,而姑苏本与吴兴为一。有光自此虽不得奉承教令,为公属城之吏,而歌咏太平,尚得为公击壤之民也。因为之序云。

送摄令蒲君还府序

梓潼蒲君,以太学上舍,选授吴郡幕官。会昆山阙令,使者檄君来摄县事。未几,代至,君当还府,县之士大夫送之。君为言:昆山之俗易治,民有争讼,可以数言而决,无深隐不可测之情,惟赋税号为繁难,能釐整其法,而取之以时,亦不至于病民,而巨室大族,无骄悍难使之害。君之言如是。

先是,昆山数更令,令辄以其俗为不善。惟南海卢侯宁为令,未期年而调去,卢侯盖不得志于此者也。至其去为他县,及迁官于朝,未尝不称昆山之美,士大夫以此服卢侯之平恕。其后上党任侯环、李侯敏德,山阴张侯牧,皆以别驾来署县。三君者,或以廉静,或以通敏,或以宽厚。皆有德于民者也。故三君之去,其称昆山之美如卢侯。今曰难治者,谬也。

嗟夫,民之望于吏者甚轻,苟不至于虐用之,而示之以可生之途,无不竭蹶而趋奉之者。今则不然,徒疾视其民,而取之惟恐其不尽,戕之惟恐其不胜,民俯首不敢出气,而闾巷诽谤之言,或不能无。如是而曰俗之不善,岂不诬哉?

蒲君为县仅两月,庭中常无事。及新令之至,民夹道观者,皆曰:愿得如蒲君,足矣。故曰县易治,宜蒲君之有是言也。余故乐为之书,且以告凡今之为令者。

赠司仪杨君序

吴之属邑,昆山最大。异时割县之东以建州,则滨海膏沃之壤,敦朴之民,多归太仓,而县以贫敝。尝有言于朝,欲省州还之县,事寝不行。杨君又居州之最西,今犹与县为界,盖自建州至今仅六十年,虽为州,常不自忘其故,其民皆曰某县人云。昆山俗号曰玉山,故君自号玉溪。君家世力田,雄于其里。嘉靖戊午,奉例至京师,得楚府司仪以归。沈生大受,以其妻之兄弟乞赠言于予,盖道君之所以荣朝廷之赐也。

予闻而善之。爵者,天子之所以驭天下之贵。天下之患,在于不知爵之为荣。夫不知爵之为荣,则天子之权轻,而天下之事莫与为也。士受一命之寄,无不自贵而气势赫奕,望之可知。天下孰不知爵之为荣也?夫此非能真知为荣者也。藉此以加于人,谓为己之能而已矣,不知为君上之赐也,故诩诩焉恣其欲而已,国家之利害,生民之休戚,不问也。上之所以爵吾,其谁思之也?若是则古谓之素飧,谓之窃位,而岂所谓荣者乎?是故苟冒贪竞,而天子之爵愈轻。由此言之,士诚知一命之荣,则有不可苟者矣。

杨君登田里为王官,然未有真禄秩也。视世之受命者,其责为轻矣。然君独自以为得之之荣,而不敢轻上之赐也如此。使世之有爵者皆如杨君,则天子之权重,而天下之事孰不竭力以为?而中国无事,四夷不交侵矣。

送顾公节北上序

汉世祖命桓荣说《尚书》,甚善之。每朝会公卿间,敷奏经书,未尝不加赏叹。当时儒者尊宠,莫过于荣,其后累叶,皆以荣任,并至显仕。他如鲁阳、蔡阳,咸以授经,封侯传世。汉之崇儒重道,轶于前代矣。

今天子嗣位之初,太保顾文康公昔在经幄。公音吐弘亮,奏对详明,每当进讲,天子竦听。时上方乡学,御制《敬一箴》《五箴注》,皆自公发之。尝以冬月讲《洪范》,未终篇,虽祁寒不为撤讲。其后公每进一官,圣谕未尝不以讲读旧劳为言,盖上之好学崇礼儒臣,终始不倦如此。公之冢孙,以公荫,奉符玺几二十年,位至卿少。而公节以公曾孙,复以经筵恩入胄监,今将谒选天官。盖国家之于任子,其法视前代稍狭,惟独加惠于帷幄之臣,况公尤上所眷注者。

公节兹行,天子见公姓名,思念旧学,肯以常调处之乎?公节年壮,有意气,顾自以辅臣子孙,当以恩泽进,不欲与书生争一日之长。今天下所在列位皆科目,独禁近环卫,持囊簪笔,多勋戚与公卿大臣之世胄。一日天子临朝,左右顾视,无非所谓亲臣、世臣者,祖宗之用意深矣。公节行矣,其亦无忘前人,而以忠孝事君也哉!

送国子助教徐先生序

海宁徐先生,与余相遇于礼部,欢如平生交。别去十余年,先生随调州县,厌簿书之冗,乞改教松江。松江去吾邑一舍,先生在官四年,而余不知也。会以试事至吾邑,始得复相见,道故旧,而先生已有国子之命,且行矣。程生大猷,乞文以为赠。

窃谓科举之学,相传久矣,今太学与州县所教士,皆以此也。夫取天下之士,列于庶位,以共济斯民,宜无用于今世之文者,然而国家损益百代之制,固以为无出于此。盖欲学者深明圣人之经意,以施于世而已。至于久而天下靡然,习其辞而不复知其原,士以哗世取宠,苟一时之得以自负,而其为文,去圣人之经益以远。盖自今天子御极以来,辅臣每以文体未复为言,诏书屡下,风厉学者。有司不知所本,务变其末流,此所以愈变而愈不能复也。

夫科举之所为式者,要不违于经,非世俗所谓柔曼、骫聏、媚悦之辞以为式也。昔张文宝知贡举,所取进士,中书有覆落者,下学士院,令作贡举准格。学士李怿笑曰:“余少举进士登科,盖偶然耳。使余复就礼部试,未必不落第,安能与英俊为准格?”当时以为得体,欧阳公特著之《五代史》。今以柔曼、骫聏、媚悦之辞以相夸,而以得者骄其未得者,以此为格,此欧阳子所以叹也。

南阳成谊叔欲应举,而郡先辈无为进士业者,谊叔乃曰:“《四书》《五经》,吾师也,文无过于《史》《汉》、韩、柳,科举之文,何难哉?”谊叔竟以取进士,为当世名卿。嗟夫,诚使学校之官修明经史,而略其末流,使士不求准式于《五经》《四书》《史》《汉》之外,天下士风庶几少变,而人才可观矣。先生尝以经义倡导松江之士,余故以斯言祖其行。闻今官于太学者,多余同志之士,其并以吾言告之。(文从钞本,与常熟本小异。)

送柴都事之任浙江序

吴、越之地濒大海,天下无事二百年,宴然靡犬吠之警,百姓反若依海以为固,不如三边岁有戎马之侵。扬州葆疆,古之所谓天地之中,莫能过也。承钱氏据土,宋室偏安之后,皆以钱塘为国。而皇家定鼎建业,浙为首藩,都邑之盛,物产之殷富,天下称杭州云。

自顷承平日久,海防废弛,岛夷乘风迅入寇,则杭常被其患。乃自独松岭入四安,以趋金陵,自华亭、澉浦则轶于苏、常之境,而江、淮之间,无不骚动。杭于寇最逼,而首当之,故建督府,调天下兵四集其境,则行省之务,剧于往时百倍矣。然自使以下,有左右参政,左右参议,实前代平章政事、左右丞、参知政事之职,皆方岳大臣,总揽大纲而已。凡行省诸务,不得不责之于从事,非其才贤,莫克以任也。故从事而能其任,则使以下常逸,而省之事无不举;从事而不能其任,则使以下常劳,而省之事或不能无废堕。唐制,皆大臣自辟,而后命于天子。或者以冗从视之,不可也。况今浙省时事之艰乎?

吾邑柴君秩,以太学上舍谒选天曹,而得此官。君平日未尝出门,与人居,终日恂恂然。昔寇犯乡邑,君独率诸少年登陴,下视围城之贼,连发数矢,皆应弦而倒,人始知君有可用之才。今内外文武大臣孜孜求才之日,士稍有以自见者,多得不次之擢,此君自砥砺立功之日也。

君之先大夫黼庵公为南京兆,会太庙灾,与兵部侍郎顾公珀、太常穆公孔晖同时罢去,议者惜其不能尽其用。公之厚德,宜有发于其子孙者矣。

送陈子加序

昔余读书邓尉山中,于郡西太湖边诸山,无所不陟,惟独其北阳山大石,闻其胜,舟行时过之,而以不得登为恨。大石傍有陈翁居之,生平不知城市官府,其容颀然有太古之色。而其子子加,乃以文学俊秀游郡邑,荐于乡书。然子加之诚笃,犹翁之风也。子加与同县殷一清,每出入必俱。一清之诚笃,犹子加也。每计偕,二人者必同舟,而吾邑陈子达与相善。盖三君皆以嘉靖己酉膺荐,数诎于南宫。而予之被诎尤久,每下第还三千里,三人者,舟相先后。予时与子达同舟,时相呼过从也。岁岁逾淮渡江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