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今行矣,于是与其妻子、兄弟、若族之人,与夫亲知故旧,论说生平,其所历天下名山大川、大都之会有几;其所见四方贤公卿大夫、名人才士有几;遁世长往、怀道蕴术之士有几;生长休明全盛之日,迄今百年,风俗世道之升降,上自朝廷,下至田野,耳目之所见闻,其变有几;屈指百年之内,中间与其妻子、兄弟、若族之人,与夫亲知、故旧,相见之日有几也,其亦有所感也。夫少而游,老而休,于是得与其妻子、兄弟、若族之人,与夫亲知、故旧,相与相见而饮饫,其喜可知也已。则夫为其妻子、兄弟、若族之人,与夫亲知、故旧,其喜又可知也已。
张曾庵七十寿序
世之论人寿,以百年为限。然修短之数,得之于天,不可以齐。得数之长者,百岁为老矣;彭祖之百岁,岂非婴稚之时耶?得数之短者,岁月为稚矣,殇子之岁月,岂非垂老之时耶?予畸穷于世,故尝居闾里,间从先生长者游,自少识张曾庵先生。白晰而丰颐,美须髯,盖先生是时年已五十,容甚少也。又十年,先生六十,其气完,其容无异于初见之时,不知十年之加也。今年先生年七十,亦无聇老之色,其美须髯,发漆黑自若也。先生未尝知世所谓服食炼形之法,而得数之长如此,则今之七十者,亦犹婴稚之时耶?
吾吴中之俗,尤重生辰,自五十以往,当其生辰,即为寿。前年先生犹为博士弟子,激昂蹈厉,诸少年莫敢摧其锋。虽诸少年,亦以为先生少,故无为先生寿者。今先生忽自谢其博士,而老于家。其高第弟子某,乃往为先生寿。寿已,则相与求予之一言以序其事。
噫,子之先生,未可以寿也。子之先生读圣人之书,自以为得其蕴,每酒酣,辄为人说书意,掀髯指画,左右顾视,旁若无人,当世宿学莫能难也。与人交,洞见底里。规人之过,至于泣下。岂非所谓直道君子者哉?往予至京师,见有衣玉带,乘白马黄金络,前后呵拥,其人白皙丰颐,美须髯,俨然子之先生也。叹曰:“何其类吾乡之张子也!张子六举于乡,而今犹布褐而趋于博士之庭。”虽然,今十余年矣,不知其人果安在?而子之先生所自得者何如也?吾又安能舍子之先生而羡彼为哉?皆曰:“善,请遂书之。继自今,岁岁为先生寿,必诵子之言矣。”
晋其大六十寿序
孔子曰“爱之欲其生”,惑也。爱而惑焉,而欲其生,惑也;爱而不惑焉,而欲其生,情也。“吉蠲为寔,是用孝享。禴祠蒸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非欲其万寿耶?“我非敢勤,惟恭奉币。用供王能,祈天永命”。非欲其祈天永命耶?此爱之而欲其生者也。然古之人无有以虚辞说人者。人之所欲,天必应之。“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富贵寿考康宁,天也。人皆归之于天,箕子独以为人之所锡。固以冥冥之中,茫茫之表,无所谓天者。人贵之则贵,人富之则富,人欲其寿考康宁则寿考康宁,此祈天永命、万寿无疆之说也。箕子之言天,精矣。武王梦帝与之九龄,文王曰:“古者谓年为龄,齿亦龄也。我百,尔九十,我与汝三焉。”武王之寿,文王之所锡也。
晋君年六十,予之仲弟为君之子婿,而君之子日亨,以姨之子从予学,皆来请予为寿。夫欲君之生者多矣,不若君之婿,虽然,又不若君之子。以君之子寿君,君其有不益寿者乎?予有爱子之戚,方与日亨论《洪范》之义,以文王能与武王之寿,厚自责以为不慈之极,故以孝子期日亨,必能寿君也已。
抑予少有四方之志,既年长,无用于世,常欲与亲知故旧,岁时伏腊,问遗往还,饮酒社会,务尽其欢,康强寿考,皆在百岁之外。父子兄弟,白首相追随,为太平之不遇人。而迩来屏迹荒江,足不履户外,田夫野老,罕见其面。君与予有连,亦旷岁不见,忽忽不意君便为六十岁人也。君寿宜贺,而予精神恍然,髧彼两髦,泛泛其景,益不复知有生人之乐矣。既勉强为日亨书之,又为谢所以不能往贺之意。
瀎甫魏君五十寿序
余始为魏氏诸倩,而瀎甫年小于予。时尚垂髫,见余,握手甚亲。及瀎甫自真义游学城中,时时来过其女兄,即留饮相欢也。当是时,恭简公家居讲道,四方学者,多聚星溪之上。公于其家子弟,尤所属意。而吾舅光禄公辟家塾,延致名儒,瀎甫遵矩砮无所失,而于进士之业,皆能工习。瀎甫升太学,一再试秋闱见罢,遂不复往,而独颛教其子。今二子学皆已成,庶几可以绍恭简公之业。瀎甫年未至而辄已,余尝叹惜之。
明年为嘉靖四十一年,瀎甫年五十,以正月二日为初度之辰。其子婿沈尧俞以余计偕北上,先期请余文为寿,至期张设之,盖以余最亲,又知之深也。然余见瀎甫之少,又见其子之成立,又老而为寿,而吾舅姑与瀎甫之女兄已隔异世,则余之所感多矣。度瀎甫华堂燕坐,子倩奉觞,宾朋杂沓,笙歌满耳,则余方孤舟栖泊于江、淮之间,自此蒙雾露,凌霜雪,又三千里,持空然无有之躯,欲以献吾君,岂不愧瀎甫?而欲为瀎甫,可得耶?
古者“五十曰艾,服官政”。又十年,始爵命为大夫。则士之效用于世,任天下之事者,适瀎甫之年,而瀎甫苟自安逸,非恭简公之教。汉李固荐樊英、黄琼,云:“一日朝会,见诸侍中并年少,无一宿儒可备顾问。”则老成之人,实国家之所须,重年少而忽聇老,岂世道之福耶?余以是惜瀎甫之自止,而又以叹余之无所用而不知止也。是为序。
周秋汀八十寿序
吾昆秋汀周先生,今年寿八十。乡大夫士,多为歌诗文章祝之。先生之子通判君,设广席,大会宾客。余辈九人者,辱交先生父子间,得坐下坐,目瞻盛举,心窃慕之。
客有洗爵寿先生者,问曰:“先生之寿,有道乎?”先生曰:“有。老子曰:逸则寿。又曰:知足之足,常足。盖造化钧畀万物,小大厚薄,各有品限,故安其分则心泰,泰则百疾不作,故寿。愚者弗察,觊觎生焉,得失触焉,心扰而害随之,恶乎寿?故吾见人之富,不多其财,而薄田敝庐,足于陶朱。见人之贵,不侈其爵,而青毡绛帐,荣于金紫。见人有时名,不高其闻,而陶情诗酒,放怀歌舞,老焉益壮,若将终身。吾不知有余在人,不足在我,嬉嬉然若与得意者等。吾之寿,或者在此乎?”
客未对,余笑曰:“达哉先生之论也!其有得于庄子《逍遥》之旨乎哉?其曰:大鹏万里,鹪鹩一枝,各适其适,不相企慕,则羡欲之累可以绝,累绝则悲去,悲去则性命安。是故寿于人则为彭祖,寿于物则为大椿。达者能得之,则先生其人也。今而后,呼先生为逍遥公,可乎?”先生闻之喜,卒爵而歌,颓然就醉。余因拾问答之辞,合而为序。
周翁七十寿序
周翁,予弟子建之内祖也。岁己亥,翁年七十,十月某日,为其生辰。子建传其舅之意,请予为序。
翁之先,自嘉定白鹤村徙居昆山之蔡婆渡。其族之贵者曰佥宪君,别居城中,人犹呼佥宪为“渡船周家”云。翁饶于赀,中更官府科徭,能勤苦自力,凡再殖其家。自上世高曾以来,率不逾下寿,翁得年如此而未艾,非意之所望,此其子孙姻戚所以尤庆之深也。予为序之云尔。
因与子建论,以为寿者,人子之所欲得之于其亲,不待形之言,而古之人无有以为文者。至于诗人祝颂之语,始曰眉寿,曰寿考,曰万年,曰万寿云者,亦因其德之所取,而致其爱慕无已之情,无有专以为寿之文者也。宋之季年,始以诗词俪语相投赠。及今世,更益以所谓序者。计其所述,不过谓其生于世几年,而至累数百言不止,不知此何用者也?而寿者之家,其又必须此,不得,不以为乐也。岂真有求于古之文哉?以是为古文而已矣。凡今世之务侈其名而不要于理,多此类。子建志乎古者,予是以及之。盖予之序可无作,而予言不可废也。
戴素庵先生七十寿序
戴素庵先生,与吾父同入学宫为弟子员,同为增广生,年相次也。皆以明经工于进士之业,数试京闱,不得第。予之为弟子员也,于班行中见先生辈数人,凝然古貌,行坐不敢与之列,有问则拱以对。先生辈亦偃然自处,无不敢当之色。会予以贡入太学,而先生犹为弟子员。又数年,乃与吾父同谒告而归也。
先生家在某所,渡娄江而北,有陂湖之胜,裕州太守龚西野之居在焉。裕州与先生为内外昆弟,然友爱无异亲昆弟,一日无先生,食不甘、寝不安也。先生尝遘危疾,西野行坐,视先生而哭之,疾竟以愈,日相从饮酒为欢。盖龚氏之居,枕傀儡荡,溯荡而北,重湖相袭,汗漫沉浸,云树围映,乍合乍开,不可穷际,武陵桃源,无以过之。西野既解缨组之累,先生亦释弦诵之负,相得于江湖之外,真可谓肥遁者矣。其后西野既逝,先生落然无所向,然其子上舍君犹严子弟之礼,事先生如父在时。故先生虽家塘南,而常游湖上为多。
今年,先生七十。吾族祖某,先生之子婿也,命予以文,为言先生平生甚详,然皆予之素所知者也。因念往时在乡校中,先生与家君已追道前辈事,今又数年,不能复如先生之时矣。俗日益薄,其间有能如龚裕州之与先生乎?而后知先生潜深伏雝,怡然湖水之滨,年寿乌得而不永也!先生长子某,今为学生,而余子皆向学,不坠其教云。
张翁八十寿序
张翁居昆山之大慈。予尝自安亭入郡,数经其地,有双洋荡,多美田。翁以力耕致饶足,而兄弟友爱,不肯析居殖私财。时时入城,从缙绅先生游,乐饮连日夜而后归,士大夫爱尚其风流。其伯子子振,事翁尤谨。嘉靖三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翁生之月日也,于是年八十。子振将为宴会,召其亲戚故人以为翁寿,而予友盛徵伯、任允恭游翁父子间,子振因二君请予文序之。
予尝论士大夫不讲于谱牒,而闾阎之子,一日而富贵,自相夸尚,以为门阀。吾吴中无百年之家久矣。昆山车溪之张氏,其源甚远。予家有故牒,谱其世次。而范文正公为当世名臣宰相家,然自监狱公以下,相为婚姻者凡十有四人,而与宋宗室婚者一人。其科第仕宦,不绝于世,亦往往为神,以食于其土。自宋皇庆间,始占名数于昆山。至于国朝天顺、成化之间,几二十余世,四百年而不改其旧。故承事郎夏公娶于张,为夏太常之冢妇,实生吾祖母。予少时,犹及闻张氏之盛也。盖至于今,而车溪之张,日以浸微。而翁始居大慈,岂所谓“有妫之后,将育于姜”者,类有数耶?予每至车溪,停舟而问之,百围之木,数顷之宅,里人犹能指其处焉。若翁者,人亦不复知其车溪之张氏矣。予以故家大族,德厚源远,能自振于式微之后。又以吾祖母之外家尚有存者,而喜翁之寿而康也,故不辞而序之。
孙君六十寿序
孙君以弘治七年甲寅十月十二日为诞生之辰,嘉靖三十四年乙卯,于是年六十矣。其子某,为徐氏婿,徐某方受学于予,为言其子之意,以为饮酒宴会,未足以为亲欢,必求予之文。
予谓文者道事实而已,其义可述,而言足以为教,是以君子志之。若君之寿,使书之云生于世几何年,可乎?从而颂祷之曰耆老,曰耄,曰耋,曰期颐,可乎?生于世几何年,是人之所同也。自七十至于百年,是人之所常有也。虽然,君子之为情也近,使其父母生于世几何年,自七十至于百年,不亦为人子者之所乐耶?《豳风》之诗,周公为其君称先王之业,而道其豳国风土之旧,其言不过耒耜蚕桑、治田墐户、食瓜断壶、献羔祭韭之微,皆今世田野里俗之事。又曰:“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又曰:“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当十月岁将暮之日,不过为酒以介眉寿,杀羔羊以称其无疆之寿而已。古之人其相与乐也,以寿为祝,盖使天下乐生而不厌,此太平之美事也。
孙君自昆山稍徙郡城,颇以畜贾致富。天下承平岁久,赋繁役重,吴人以有田业,累足屏息。君能超然去其故,而即其所以为安者,故能及时以为乐。所居在陎阓都会之地,而其子方儒服而从缙绅士大夫游,较之史所称邹、鲁之士去文学而趋利者异焉。是则可书也已。某又言君之孝友,父殁后,嫁其孤姊妹三人,诸所为多厚德。以方论君寿事,不尽述云。
杨渐斋寿序
国家制州县之官,皆亲民之职,所以宣布天子惠养元元之意。其取之不一途,而选授必以才,要使之人人自尽其力,固不以其不任而苟试之也。自进士之科重,而天下之官不得其平矣。夫委之以任而责其成,当论其人之才不才,与其事之治不治,不当问其进士非进士也。而今世则不然,非有朝廷显然一定之命,而上下相习以为是当然者,非一日也。天子重念远方之民,岁遣御史按行天下,以周知其吏之贤否。而御史所至,汲汲于问其官之所自。苟不肖也,进士也,必其所改容而礼貌之,必其所列状而荐举之也,而铨曹之陟者恒于是。既而罪迹暴著,而加之罪罚矣,犹若难之。苟贤也,非进士也,必非其所改容而礼貌之,必非其所列状而荐举之也,而铨曹之黜者恒于是。既而功显实著,而加之赏矣,犹若难之。是以暴吏恣睢于民上,莫能谁何,而豪杰之士,一不出于此途,则终身俯首,无自奋之志。间有卓然不顾于流俗,欲少行其意,不胜其排沮屈抑,逡巡而去者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