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欧阳公称连处士居应山,应山之人,其长老教其子弟所以孝友、恭敬、礼让而温仁,必以处士为法,曰:“为人如连公,足矣。”其矜寡孤独凶荒饥馑之人,皆曰:“乡之有连公,有所告依而生。”非有政令恩威,而能使人如此,所谓“行之以躬,不言而信”者也。余于曹翁,亦云尔。翁之先故为大家,翁少孤而其业圮。翁克自振立,抚教其弟子,见举于乡,不数年间,其业逾大,拟于素封。其称于闾里,又若连公云。吾为令长城,外甥王梦元来省,前年冬,尝为余乞翁为寿之文。至是,复来请曰:“此翁里人之志也。翁今年六十有三,今于六十则已过,于七十则方来,里人祝翁之寿,自六十以至于百岁,每一纪则为大会,盖六十其始也。故请记其始而追书之。”
余为述翁之德比于连处士,而愧无欧阳子之文。然欧公特述处士之行于身后,处士不知也。予称翁之善以祝其寿,使为善者自喜,且亦无用求知于后世之人,而以与其乡人子弟饮酒笑乐,同声唱和,称其为善人而祝其寿,不愈于欧阳子之称连处士乎?翁家在淀山湖,余数泛湖中,尝望见之,而不获一造。今长城濒太湖,望翁家可信宿而至也,方为吏事所拘,东望能不怅然矣乎。
钱一斋七十寿序
嘉靖四十四年,余举进士,在京师,而吾邑一斋钱翁适至。钱氏有名籍在蓟州,其子德彝为京学诸生。而翁年七十,以十二月十六日诞辰,将告归,以召其亲戚乡党,而请余文为宴序。
初,翁游京师最久,轻装却傔从,骑行往返,常不及二十日。翁以太学生游顾文康公之门,公甚亲信之。而为人谨厚不泄,不因气势有所私利。人以缓急告,即未尝不尽心为之排难解纷。始以选调旗手卫经历,捧部檄出使。会同时出使者例贬官,而翁当之河西,不欲行,遂自劾去。及文康公殁,而翁自是少至京矣。独今岁一至,而骑马陆行,驰骤如飞,人见之殊不类七十岁人也。人才如翁,使之当事真可任,宰相知人不谬。今老而康强,其寿未可既,吾邑人才如翁,后来岂易得哉?
或曰:钱氏世有寿考,盖以为阴德所致。翁祖赣州文学,寿八十四;父春林君,寿八十二。里人称赣州尝摄守事,活死囚四十余人。一道士被释,以金为谢,赣州却之。道士园有竹千竿,截其尤巨者为炉,旦夕焚香祷祝,临行以为赠。今钱氏竹炉犹存。余今观翁之寿,必能过于前人,而果以为有阴德,其世当有兴者,翁尚能及见之。
梦云沈先生六十寿序
淞江之上,有隐君子曰梦云先生,沈氏。其达生适嗜,玩世不羁之士乎?友人朱君某,以先生六十,来征文为寿。窃承下风久矣。蠹食穹壤,敢妄意少裨益于生人,虽有身而不自知惜也。闻先生出入三世之书,及今而肾藏不衰,骨体坚壮,殆必得之深者。愿因而请质焉。
天以六气临地,地以五位承天。应天之气者,五岁而右迁;应地之气者,六期而环会。五六相合,而七百二十气为一纪,倍之而千四百四十气,凡六十岁为一周。是非先生之年耶?周而复始,如环无端,天地自然之运也。是胡天地之运无终穷,而吾人寿敝天地者未之见耶?岂不以天,气也,无形也;地,形也,无情也。即天地而较之,地滞于形,已不能与天并其久,况有情之物与天地较耶?气有盈缩,形有盛衰,天地之运不长得其平,况滋蕃长育乎其间者,顾悉得其冲,不触其乖耶?脉法曰:天地之变,无以脉诊。谓其顺相承也,循环以相生;逆相胜也,循环以相救。不能不胜,未有胜而不复。胜复之作,不形于诊也。是故天地之运,悠久而无疆耶?人之有形也,不尽值其气之冲,五藏之气乘之出,而喜怒思忧恐之情,不能一一中其节。其相胜之气,又安能如天地之相救而能复耶?是故周而复始,如环无端者,其天耶?由八岁而八八,浸实而浸虚者,其人耶?人不得与天地并,不可并者,阴阳之体耶?可并者,变化之用耶?变化之为用,在天为玄,玄生神;在地为化,化生五味;在人为道,道生智。善摄其生者,殆所谓以道而神御者耶?抑有余,不翼于胜;助不及,不赞其复。喜怒思忧恐,一而莫之能乱。天之胜也,其复以天;人之胜也,其复以人。复以人,人亦天也。上古之真人,与太极同质而无敝,岂诳我耶?
先生之从子果,从余游,称先生骨清而神朗,意豁而气和,行其胸襟,不与世缚。少年尝遇异人于月下,恍然觉悟,物外烟霞之想,寤寐尚其依依。果尔,先生之养非人所能窥,其寿亦非人间之数可得而计,奚一再周之足云耶?经曰:善言人者,必有征于己。先生之济物博矣,将无于其身而征之耶?将无于其身而征之耶?
碧岩戴翁七十寿序
人之情皆有乐与不乐,二者因所遭而异,又有不然者,则系乎其人。其人能自适,即其乐恒然,虽有所不乐,不能易也。“蟋蟀在堂,岁聿其暮。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太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唐之俗,其人安于不乐,故欲其乐,终不可得也。“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陈之俗,其人安于乐,故欲其不乐,终不可得也。夫以忧深思远,俭而有礼,为有尧之风,视幽公之荒淫弃业,亟会歌舞,固不可同日而语。然世之君子,姑舍此而论,吾人生世诚无几,独戚戚不自聊,乃非所以顺性命之情。故虽唐之俭,君子讥焉。
古有庄周之徒,常思自放于天壤之间以为达。彼诚有见,谓当世之事,一切皆中吾之心,吾以有为应之,虽百年之内,足以有所成,则吾亦可以少自苦,而庶几所至有涯而不辞也。今以人之身涉于无涯之中,极一世之心力,终不能有所觊,则亦何苦役役舍吾之可乐以易彼哉?且天地日月、风云山水、四时花鸟、稻粱醴膳、宫室筦簟、父子昆弟、夫妇朋友,人之生有此耳。能自乐者,其人之生,常以百岁能当乎人之数百岁。以其于天地独见其高厚,日月独见其昭朗,风云山水独见其变态,四时花鸟独见其靓丽,稻粱醴膳独知其味,宫室筦簟独知其安,父子昆弟、夫妇朋友独知其有情。彼不乐者,百年之内,惛惛罔罔,而又何知哉?
余少时有志于古豪杰之士,常欲黾勉以立一世之功,既老不遇时,始益悟人世之倏忽。即年少得志,躐取卿相之位,至于今日,亦不必能以有所立,卓然如古之人者,其摧败必且为世之所指议,予亦何羡哉?予乡碧岩戴翁,少而知乐,至老,饮酒虞戏如一日。余意翁之观天地日月、风云山水、四时花鸟、稻粱醴膳、宫室筦簟、父子昆弟、夫妇朋友,必有异乎人者也。于是翁年七十。县中诸进士与其子与政同事者,皆往从翁饮酒甚乐,请予文序之。噫,诸君子从翁,一日乐也,然且有当世之忧,安能以余言为然?姑为之序之。
杜翁七十寿序
杜翁居郡城中,敦尚礼义,教其子读书,数延名贤与之游处。三子皆自刻励,为学官弟子。予友陈子行,尝馆于其家。是时,子行试南畿,为首选,一时之人,争诣子行之门,求为弟子,恐不能得,独杜翁乃能延致其家。子行见予,数称其贤。而子行之兄子达,读书南禅寺中,性刚直,于人少所往来,独与翁父子亲善。其见予,称翁之贤,如子行也。
予未识杜翁,往岁与子达同赴南宫,从郡中行过杜氏之门,少憩焉。已,谢其主人而去,子达乃告予,此向所称杜氏者也。而子达不先言,翁竟亦不知予。然予于陈氏兄弟,得翁之为人悉矣。今年翁七十,时子达尚寓南禅寺,数见翁之子,言翁以五月日为其诞辰,求一言以为寿,而予于子达不能辞也。
《记》曰:“凡养老,有虞氏以燕,夏后氏以飨,殷人以食。”凡老者所宜得,在于安与饮食之而已。杜氏之奉养无阙,而三子恂恂不违其志,此非所谓燕而能飨与食者乎?《记》又曰:“七十曰老,而传。八十、九十曰耄。”“百年曰期颐。”老而传者,何也?人生自少壮,皆求所以自树立。至于七十,无可为矣,而必有可传者。翁以诗书礼义贻其子,非其可传者乎?夫年至七十,古人以为难,而人子之心,孰无寿考万年之祝?然无可传,不能无愧于其父;无燕与飨食之,不能无愧于其子。兼是二者,此子达之所以为杜氏贺也。
叔祖存默翁六十寿序
昔我归氏,自工部尚书而下,累叶荣贵,迄于唐亡。吴中相传,谓之著姓,今郡城西有归王墓云。宋湖州判官以来,益微不振,以宗强为乡里所服而已。素节翁当洪武时,避难,携妻子转走巴、黔之间,所至有神人拥护相导之,得以无死。人以吾归氏为神明之胄,世当有兴者,然至今未之见也。素节翁有七子,吾曾王父为世嫡曾孙,而存默翁实曾王父再从弟之子也。
始,素节置别业于县东南三十里所吴淞江之上,地名绿葭浜。时诸子弟以宫室裘马驰骋县中,而季氏独分居绿葭浜,以耕田为业。迨今五六十年间,吾王父仅仅能保其故庐,延诗书一线之绪,如百围之木,本干特存,而枝叶向尽,无复昔者之扶疏,而七子之宗,存者无几矣。今吾存默翁独能自持于艰难困厄之余,异时季氏之宗与翁聚居者,目所及见,犹有十余人,唯翁一人在耳,是十余人之中而得翁一人也。若七宗之子孙,则数百人惟翁一人在耳。是数百人之中,而得翁一人也,岂不可贵而可贤哉?
有光自惟年八九岁时,闻故邻卢兖州家有谱系、遗训,而曾王父先计偕在京师,时馆阁诸老,如宜兴徐文靖公、长沙李文正公,同郡吴文定公、王文恪公,所为文章甚众。后遂获序次《归氏族谱》。顾今垂老不遇于世,无以庇其九族,有《葛藟》之感。见吾存默翁,不能不为之喜也。素节翁至吾王父,皆年近百岁,则寿自吾家所有,于存默翁无容祝祷之矣。
高州太守钦君寿诗序
高州太守致仕钦君,与余尝同试建康。嘉靖十九年,君为顺天府贡士,而余贡应天。是时,吾郡登南榜者士二十七人,而北榜惟君一人。报至,遂为二十八人,一时以二十八宿拟之。故事,两京同岁荐者,亦为同年。而君登嘉靖二十九年进士,选为都水主事。三十二年,分司隘船闸。余自京师下第过之,欢然有故人之情。其后君迁虞衡郎,及出守高州,致仕家居。余家去郡城一舍而近,然余少入城市,遂隔绝不相知,以为君犹在高州也。四十年,余在京师,君之子止信懋孚,方游太学,数过余,云:君是岁年六十,求朝贵诗联为大卷,将归为寿,请余序之。余许之而未果。
今年,余方试南宫,懋孚来过,为言梦余登第。而余果得第。夫以一第不足为重,而懋孚别三年矣,非其意之所及,又前岁不梦,而梦今岁。人之出处,非偶然者,亦岂以君同年之情,感于梦寐者如此。会懋孚复以前序为请,夫君之子蕲余第于梦寐之间,而余靳为寿君于词章之末,以为非人情,因遂书之,而叹君之徜徉自恣于世外,而余之驰骛而不知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