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归有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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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王子敬欲寿其母,而乞言于予。予方有腹心之疾,辞不能为,而诸友为之请者数四,则问子敬之所欲言者。而子敬之言曰:“吾先人生长太平。吾祖为云南布政使,吾外祖为翰林,为御史,以文章政事,并驰骋于一时。先人在绮纨之间,读书之暇,饮酒博弈,甚乐也。已而吾母病痿,蓐处者十有八年。先人就选,待次天官,卒于京邸。是时执礼生十年,诸姊妹四人皆少,而吾弟执法方在娠。比先人返葬,执法始生,而吾母之疾亦瘳。自是抚抱诸孤,茕茕在疚,今二十年。少者以长,长者以壮,以嫁以娶,向之在娠者,今亦颀然成人矣。盖执礼兄弟知读书,不敢堕先世之训,而执法以岁之正月,冠而受室,吾母适当六十之诞辰。回思二十年前,如梦如寐,如痛之方定。如涉大海,茫洋浩荡,颠顿于洪波巨浪之中,篙橹俱失,舟人束手,相向号呼。及夫风恬浪息,放舟徐行,遵乎洲渚,举酒相酬。此吾母今日得以少安,而执礼兄弟所以自幸者也。”

噫,子敬之言如是,诸友之所以贺,与予之所言,亦无出于此矣。“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子敬兄弟,其念之哉!

陈母倪硕人寿序

嘉靖十四年,予读书邑之马鞍山,陈君仲德为之主人。其待予有礼,所谓“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陈氏有焉。予尝愧之。当是时,陈君家饶财,兄弟相友爱,公私之事,悉力无所推避。尝所推于其弟者,千金不惜也。推本其故,盖其内之贤有以致之如此。明年,予应贡入太学,游两京,过齐、鲁、燕、赵之郊,所至必问其风俗,而与其地之人游,然后而知山野敦朴之老,如君者为可思也。盖其文愈盛,其实愈衰,所行愈远,而所见愈不足。虽然,退而返其乡,犹是也,岂其数十年之间风俗之变耶?抑其人之孝友重义皆不如陈氏耶?抑陈氏之内之贤者,果有以异于人耶?先是,陈君兄弟亦以谢世,独二母与诸子居。而陈君之室倪氏,于是年七十。其子太学生简,即从予马鞍山者也,来请予文,以为母寿。

予思陈氏之厚,求之于今而不可得,而简之母与陈君同起家,能相夫以成其友爱而致其和乐,非其内之贤者耶?今数十年来,吴民困于横暴之诛求,富家豪户,往往罄然,而陈氏之力有不迨于其先人者。然其母之贤,与简之恂恂孝谨,不随俗而变者,是其所以为家之肥者也。昔予主陈君,虽称其厚,而亦厌其积贮之为累。使遂刊落,而俾其子一意于诗书之好,而从事于清远闲淡之中,简之学当日有得矣。虽然,至今而可也。古者养老之礼,燕饮之节,莫不有孝弟仁义之道于其间,非徒饮酒献馔而已。故曰:君子欲观仁义之道,礼其本也。吾观简也学日至于近,而异于世俗之所为寿其亲者。于是乎可以书矣。

朱硕人寿序

朱硕人为尚书旅溪之女,张庄懿公之子妇。硕人生长富贵,公舅并为六卿,两族光显矣。既而与其子太学君客京师,又得今少保徐公为之子婿,而女封至一品夫人。硕人既已承藉贵盛,及其季年,又发祥于其女子。而往者其孙仲谦复举于乡。今年跻八十,少保与夫人问遗馈赠,岁月有加,乡人是以荣之。

余友秦进士光甫之姑,旅溪尚书之夫人也,硕人于光甫为女兄。先是,光甫之先人尝以诖误,几毁其家,亲族往往弃去,而硕人恩勤备至,故光甫每称硕人之德,其于仁孝蔼然也。光甫又言,硕人在公卿家,不能为闾巷女子治生纤啬之事,独其平生庄静,推其孝慈,以洽于九族,岂非所谓盛德者耶?由此言之,人之居富贵,能享之终始不替也,非独天命,亦其盛德有以当之也。世谓妇人以能治生为贤,然如先王之教,亦使足以供妇事而已。若如巴寡妇蜀卓氏之徒,直货殖之流,何足道哉?《诗》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又曰:“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旋归。”可以想后妃夫人幽闲贞静之容矣。

岁之某月日,硕人降诞之辰,光甫来征余文以为寿。昔少保尝家居,或以余文相示,特谬加奖诱,以为可与进于古人。今逾一纪,余落然无所遇,而公方在日月之际,使人有异世知己之叹。因光甫论硕人事,益知公内德之助。昔《诗》与《春秋》称公侯夫人,必言姬姜,其原本于硕人,尤不诬云。

朱君顾孺人双寿序

朱君官于闽者三年,寿六十,而其内顾孺人,先君一年生。其子上舍某县学生某,欲为孺人六十寿,而不敢先也,迟之以竢今年,而征予为其夫妇双寿序,以致之于闽。

吾乡之俗,五十而称寿。自是率加十年而为寿。凡寿之礼,其馈赠燕饫必丰,又征其学士之文词诗歌,倾其国之人无不至者,此固居于其乡者之宜。若夫仕,则有王事焉,且又不当以称老,固宜无及于此矣。然古之君子在位而能宜其人民,则百姓歌思而祝颂之,不独赞其令德恺悌,必祈以寿考,而黄聇眉寿之形容,想见于车马衣裘之间,可谓盛矣。由此言之,仕而为寿,尤宜也。

吴与东瓯,在三代时,宾于蛮夷。吴有太伯、虞仲之风,其后颇与中国之会盟,至秦已为郡县。而闽悬隔东海,元鼎间,横海、楼船两将军军出武林、白沙、石邪,始建东粤。迄今数千年,俱为天子内地,文物之盛,无异邹、鲁。凡闽人之仕于吴,与吴人之仕于闽,犹东西州也。君优游台幕,非有民社之责,而妻子兄弟,欢然以官为家,岁时饮酒上寿,如不出里囗之间,岂不真可贺哉!抑君之政事,足以宜其人民,而纪于闽之士大夫者,闽之人皆知之,无俟于余言也。

独惟君与孺人家世令族,君为大冢宰玉峰公之从弟,孺人为侍御之子、而太保文康公之从子。弘治间,吾邑毛文简公与冢宰公,相继魁天下。间二科,而文康公又魁天下。昆山小邑,数年间抡魁继出,孝宗皇帝当宁嗟异,至以吾邑里俗之谶,传于宫中。更历两朝,三公皆位台鼎,而冢宰以厚德元老,至今岿然为乡邦之望。朱、顾世为婚姻,而其子弟之才俊,与其女子之贤,此尤足以夸于闽之人矣。于是乎书。

徐氏双寿序

天下承平,以法制抑折豪杰之气。及其久也,刬磨殆尽,靡靡然无复能任事之人。一旦求其材智勇力之士,遂至无一人出以应之。是非天下之乏材,由所以养之驭之不以其道也。

予少识徐辅卿,尝学《礼》于予友方思曾。思曾亟称之,然而未尝言辅卿之材也。数年以来,辅卿为博士弟子,而居于郡城,吴中士大夫皆称辅卿,而慕与之交。至于御史及郡太守,尝欲求民之疾苦,必进辅卿而与之言,无不当其心,则吴民往往阴受辅卿之赐而不知者矣。而或以为士之家食,未获进用,宜无事于此。此言一出,非所以待天下之才,而务以抑折其气。如辅卿者,要为有用于世而不可少也。辅卿家居,长者日过其门。又能以其余力治生,赀用益饶,故奉养其亲甚欢。凡为士者,汲汲惟其父母之禄养为念,虽其父母皆然。辅卿未仕,而乡里盖以为愈于禄养之荣且安也,其贤于人远矣,可不谓之才乎?况将来之富贵,方迫之而不可却也。

于是友人王万全,与邑中之素善辅卿者,来请予文为寿。予谓其亲之飨有贤子,而获寿考,以保其福禄者,将必有厚德緌而莫能知也,而独于其子之显著于人者序之云。

周氏双寿序

古者亲爱其人,必欲其久生;欲其久生,故致其颂祷之意。《诗》三百篇,以寿为言者多矣。古有上寿,有祝寿,有为寿,盖无非致其亲爱之意,非必施于高年耆老之人。惟古之养老之礼甚备,未尝有于其生辰而为寿者。盖自今世浸以成俗,子孙以是为隆礼,而姻婚党友以是为好问,去于古则远矣。虽然,人之爱其亲者无所不至,则凡可以致其爱者无不为也,敬其亲者无所不至,则凡可以致其敬者无不为也。爱敬其亲,亦爱敬人之亲,则凡可以爱敬人之亲者无不为也。今之为寿者,其进是欤?

周君良佐,循理率力,共庶士之职。厥配朱姥,慈俭温良,服褵姻之教,邑里称之久矣。今年六十而为寿,其父母之慈也,其子之孝也,其婚姻党友之恭敬也。孔子曰:“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此亦所谓有其举之,莫可废者乎?君之子才,尝识余于太学,而余友顾文载予为党友者,故往为寿,而属余序之云。

王氏寿宴序

王氏之最长老母,曰孙硕人,今年八十矣。于其生之月日,诸子姓祝于堂下者若干人,外姻之来祝者若干人,三世之交游来祝者若干人。皆愿硕人之寿,自今以往,至于无算;又愿天下太平,雨昫时若,岁以有年,县官无苛政急赋,闾里安居,以娱硕人之老;又愿其孙若曾孙,发扬诗书之业,用于王国,以报本朝二百年生育之恩,硕人及见其荣也。祝已,其子有功、有亲,退而与诸宾为宴。少长诜诜,以献以酬,既醉既饫,咸相谓以为此王氏之盛,不可以无述。

予案王氏居昆山之度城,不知其几世矣。其家古桧老栝,苍然郁然,尚皆百年物也。度城在淀山湖旁,有数十家之聚,惟王氏居之,无他族。昔有王豫修先生,修身洁行,将及于仕而蚤世,生平惟以忠孝大节自许,昆山人至今称之。其子南阳,克遵其训,为隐德君子,硕人其配也。

吾观吴中无百年之家者,倏起倏仆,常不一二世而荡然矣。王氏保有先世之诒,虽时移事易,稍稍侵削,而亦不至于贫。读书数十世,虽仕不遂,而不至于易其业。硕人俯仰八十年间,顾盼于兴废之际,维持保守之艰,其贤有足称者哉。若乃为硕人祝者,前之词则既美矣,予又何以加焉。

良士堂寿宴序

昔吾外曾祖居县南吴淞江之千墩浦,生吾外祖兄弟四人。世有惇德,而家最为饶,高闳大第,相望吴淞江之上。外祖于兄弟中最少,而伯祖之子孙往往有入太学、仕州县者。然在正德之末,并以赋役所困,几至流徙。而淀山公以伯祖之叔子、中宪公之仲子,适以其时举进士,而吾外氏几坠而复大振。盖以淀山湖以北、吴淞江以南,数百年无显者,而钟于是。吾外曾祖四子,而孟氏之支独盛。从舅中宪公及晏恭人,生受诰封,光宠矣。公自郎署守列郡,进陟藩臬,驻节南海,参政中州,起书生不二十年至大藩,可谓荣贵矣。负用世之才,不苟随流俗,年且未艾,谢事以归。卜迁山居,辟园圃,莳花竹,可谓乐志矣。

吾外祖虽生长国家隆盛之时,迨于季年,亦遘雕瘵之会。而公兄弟蒙赖恩泽,家获洽裕,耕田读书之外,力政不过其门,而诸子诜诜,有荣进之望,吾外祖时殆不能及也。明年嘉靖乙丑,当甲子一周,而王恭人亦与之同年生,乃以正月八日,公降生之辰,长兄淞南与弟子嘉、子材为宴会,而自喜其家之有此庆也,使余序之。

余少依倚外家,为诸舅所怜,公又束发相慕尚。顾无以当外氏之宅相,而公能昌大其家,恭人并受荣祉,被服祁祁,又亡妻南戴之族也。余亦何情以为辞?而淞南之命不可虚,且以岁暮遐征,不及预于宴会之末,得以文字获置俎豆之间,与有荣焉。良士堂者,制词中褒称中宪公之语,今取以名所居之新堂也。(抄本作《吴桥周氏寿宴序》,与此文小异,今从常熟本。)

狄氏寿宴序

嘉靖甲辰,予友狄尚文试于礼部。既落第,欲随禄仕,留京师者逾月,然非其志也。又旦暮念其亲,竟拂衣以归。时东明君年已六十矣,尚文拜于堂下,顾诸弟而喜曰:“吾不能进取以为父母荣,就令进而有得焉,当在数千里之外,宁能为一日之欢乎?”是岁十月前晦一日,初度之辰,尚文率其弟稽首上寿,铺筵几,备揖让,曰:“吾宾客不欲多,惟知游而已。脂膏滫瀡不能具,惟觞酒豆肉而已。”于是会者不过数人,酒不过数行,宾主忻忻,欢笑竟日。此可以为儒雅之会矣。

昔者孔子之于礼,盖尽心焉。蜡,祭之小也;射,艺之末也;乡饮酒,一乡之礼也,圣人无所不用其观也。生辰为寿之仪,不出于古,亦足以寓养老教学之道,而俗以夸诩竞于富贵,文至而实不足。狄氏之为寿,异于世之为者,其可以观也。于是乎书。

唐令人寿诗序

吴俗重生辰,每及期,亲党咸集,置酒高会以为乐。然惟富贵之家为盛。南云子为其内唐令人之寿,乃多贵人长者,皆造其庐。自大司寇周公以下,悉有赠章。摛词敷篇,灿然盈室。所以得此,必有由然也。

南云子初尝有名于学宫矣,以跌宕自罢去。尝饶于赀矣,以不事生产倾其有。乃优游林壤,啸歌自适,日求其所以乐,则又于岁时伏腊之外为此会。不戚戚于所遇,而又及时以自娱,可谓难得者也。南云子称令人之贤,极口至不容道。观南云子于外,则令人之称其内者可知矣。南云子又不嫌于自称也。昔林类百岁,被裘拾穗,而行歌不辍,自以无妻子为乐,孔子不能难也。虽然,彼盖自解云耳。使又得百岁妻,与之并而歌于畦也,不尤乐乎?令人初夏得病阽危,南云祷于神,夜梦菱花瓦盘,初得其一,已又得其一,合之宛然成对,令人病果愈。南云子是以愈喜。令人年六十,凡赠诗若干卷。是为序。

邵氏寿诗序

长洲邵守中,年六十矣。事其祖母,有李令伯之风。为人敦朴,无城市浮靡之习。三子镛、锡、鈔,皆游郡胶。锡尝游于兵备宪副王侯之门,于是守中以某月某日生辰,王侯以诗祝之,自是闻而和之者继踵。诸子谋寿之梓,而镛来过予娄江之上,俾予序诸首。

夫宪使以外台之重,秉节治戎,体统尊严矣。王侯为郡守,已能崇尚文雅,接引士类,以故郡中俊掞,多集其门。其为人好自修饰,至其尊礼贤士夫,辄能忘其贵贱之分,既陟宪司,能不改其素。其施于守中,乡里布衣如平交,此其尤难得者也。吴为名郡,前守有称于史籍,风流儒雅,如韦应物、白居易之徒,邈不可及矣。国朝江夏魏山修养老之礼,乡饮既毕,躬自饯送郭门之外。安陆姚克一尊礼岩穴,每却骑从,造士衡门。近天水胡世甫以诗文集诸郡士,隆下交之礼。此其班班可称者。自余真所谓陛戟而进,旁车而趋,“涉之王沉沉者”矣。今日之所见,若太原,何可得哉?抑守中能得此于侯,亦其有以致之,宜诸子以为宠而传之也。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