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端午仪式最初的祭祀对象,乃是龙图腾。随着龙图腾崇拜的消退,必然需要树立起新的偶像,这有一个漫长的形成过程,不但如此,各地的情形也有不同,祭祀对象也就各有说法。李亦园在《端午与屈原》里说:“五月五日端午节最早似与介之推的传说一起搭配,后来却因为种种因素无法配合,所以才用屈原投江的传说来补充,而这就表现了古代季节性仪式与传说之间的‘任择’(arbitrary)关系。仪式与传说之间本来并无真正的关联,或者更明白地说,仪式的举行背后并不一定真正有一个戏剧性的‘本事’存在,但是为了保证仪式的合理执行,就需要借用一则动人或富有戏剧性的传说来支持肯定它,而这就是荀子之所以说:‘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对知识分子(士君子)来说,我们知道祭祀仪式是为人之道,所以可以安行之,然而对老百姓而言,则要以崇拜自然鬼神的办法来诱导,才能使之成俗。季节性仪式如寒食、端午等等,其实是非常象征性的仪礼,因此要借用动人的传说来支持它,使老百姓即使不知其所以然,却也能知其然地成俗举行各项仪式,此即是神话传说的辩证关系所在。”而在“任择”过程中,选择的祭祀人物,不但在本地区流传动人的传说,家喻户晓,还得符合本地区的民族心理,能为当地百姓所接受。
端午仪式的祭祀人物,最为人所知的是介之推、伍子胥、屈原,其中以屈原的传播最广。此外,还有东汉人陈临,姚之骃《后汉书补逸》卷九引谢承《后汉书》说:“陈临为苍梧太守,推诚而治,导人以孝悌。临征去,后本郡以五月五日祠临东城门上,令小童洁服舞之。”魏收《午日咏岭外风土》诗曰:“麦凉殊未毕,蜩鸣早欲闻。喧林尚黄鸟,浮天已白云。辟兵书鬼字,神印题灵文。因想苍梧郡,兹日祀陈君。”但陈临在“任择”过程中被淘汰了。山东农村过端午是“为了纪念秃尾巴老李”(《山东民俗》)这“秃尾巴老李”就是民间传说的龙的绰号,不过是拟人化的说法而已。广东有的地方过端午,划龙船以祭屈原,划凤船以祀天后,让天后插上一脚,与当地的民间宗教信仰结合起来。西南少数民族赛龙舟,祭祀的对象各不相同,如云南西双版纳的傣族,传说是为纪念一位贤明领袖新名勐;贵州清水江的苗族,为的是纪念一位杀死恶龙、为民除害的保儿。云南大理白族八月八日举行“耍海会”,则是为了纪念才貌双全的柏洁夫人,而洱海南边村子则为纪念杀蟒英雄段赤诚。
这里主要阐释介子推、伍子胥、屈原在祭祀上的意义,曹娥并不是端午节独立的祭祀对象,但在一些地方也将她作为陪祀,故也一并介绍。
1、介之推
介之推,又作介子推、介子绥,春秋时人。刘向《说苑》卷八《尊贤》说他十五岁相荆,孔子知道后,让人去打探,回来后汇报:“廊有二十五俊士,堂上有二十五老人。”孔子说:“合二十五人之智,智于汤武;并二十五人之力,力于彭祖,以治天下,其固免矣乎。”这当然是汉人的杜撰。关于他比较可靠的记载,见《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有曰:“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惟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这就要介绍一下他与晋文公重耳的关系。重耳系晋献公诡诸次子,献公晚年宠幸骊姬后,欲立骊姬子奚齐,杀太子申生,重耳就出奔于狄,历经卫、齐、鲁、宋、郑、楚、秦诸国,直至晋惠公十四年(前637)惠公卒,重耳在秦国的支持下,返晋即位,是为文公,时已流亡在外十九年。重耳流亡期间,有不少贤士始终追随着他,如赵衰、狐偃、贾佗、先轸、魏武子等,介之推也是一位,当重耳即位后,当年的追随者均得赏赐,惟介之推不得,这也就是《左传》里的这段情节。介之推最终乃隐入山林,默默无闻而死。
但后世好事者,就介之推的“隐而死”上大做文章,并且与龙蛇和五月五日联系起来。
李锴《尚史》卷四十六综合诸说如下:“《史记》:介子推,从者怜之,悬书宫门曰:‘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文公出,见其书,曰:‘此介子推也。’求之则亡,闻其入绵上山中于,是环山而封之,以为介推田,号曰介山。《吕氏春秋》:文公反国,介推不肯受赏,自为赋诗曰:‘有龙于飞,周遍天下,五蛇从之,为之丞辅,龙反其乡,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露雨,一蛇羞之,桥死于中野。’悬书宫门而伏于山中,文公闻之,曰:‘此介子推也。’令曰:‘有善得子推者,爵上卿田百万。’或遇之山中,负釜盖,问焉曰:‘介子推安在?’应之曰:‘夫介子推苟不欲见而欲隐,吾独焉知之。’遂背而行,终身不见。《新序》:以谓焚其山宜出,及焚其山,遂不出而焚死。《琴操》:介子绥割其腓股,以饵重耳,重耳复国,子绥独无所得,乃作龙蛇之歌以感之,终匿于山。文公燔山求之,子绥遂抱木而死。文公令民五月五日不得发火。《韩非子》:子推无爵禄而义,随文公不忍口腹而仁割其肌。《说苑》:龙饥无食,一蛇割股。《淮南子》:介子歌龙蛇,而文君垂泣。按诸说,龙蛇之歌各异,而有割股、焚山之事。《说苑》又有龙蛇之歌而作舟之侨,又有三赏不及陶叔狐事,盖皆非实也。”
至两晋以后,介之推的故事更为详细,王嘉《拾遗记》卷三说:“僖公十四年,晋文公焚林以求介之推。有白鸦绕烟而噪,或集之推之侧,火不能焚。晋人嘉之,起一高台,名曰思烟台。种仁寿木,木似柏而枝长柔软,其花堪食。故《吕氏春秋》云:‘木之美者,有仁寿之华焉。’即此是也。或云戒所焚之山数百里居人不得设网罗,呼曰仁乌。俗亦谓乌白臆者为慈乌,则其类也。”又,《殷芸小说》卷二说:“介子推不出,晋文公焚林求之,终抱木而死。公抚木哀嗟,伐树制履。毎怀割股之恩,辄潸然流涕视屐曰:‘悲乎足下。’足下之言,将起于此。”
介之推作《龙蛇歌》,本来并无其事,后来却给坐实了,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十七就有《士失志操》四首,注即《龙蛇歌》,歌曰:“有龙矫矫,顷失其所。五蛇从之,周遍天下。龙饥无食,一蛇割股。龙反其渊,安其壤土。四蛇入穴,皆有处所。一蛇无穴,号于中野。”“有龙矫矫,遭天谴怒。三蛇从之,一蛇割股。二蛇入国,厚蒙爵土。馀有一蛇,弃于草莽。”“有龙矫矫,将失其所。有蛇从之,周流天下。龙既入深渊,得其安所。蛇脂尽干,独不得甘雨。”“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
太原旧俗有“龙忌”日,司马彪《续后汉书·周举传》说:“周举,字贞先,为并州刺史。太原旧俗,以介子推焚骸,有龙忌之禁,辄一月寒食,莫敢炊爨,老小不堪,岁岁多死者。举既到州,乃作吊书以置子推之庙,言盛冬去火,残损人命,非贤者之意。以宣示愚民,使还温食。”此即是寒食的由来。又相传介之推被焚死的那天是五月五日,故前引蔡邕《琴操》就说:“文公令民五月五日不得发火。”陆翙《邺中记》则说:“邺俗,冬至一百五日为介子推断火,冷食三日,作干粥,是今之糗。”又说:“并州俗,以介子推五月五日烧死,世人为其忌,故不举饷食。非也,北方五月五日自作饮食祀神,及作五色新盘相问遗,不为介子推也。”宋人葛立方对五月五日和寒食的关系,作这样的分析,《韵语阳秋》卷十九说:“予观《琴操》云,介子推五月五日焚林而死,故是日不得发火。而《异苑》以谓寒食始禁烟。盖当时五月五日以周官正言之尔,今用夏正,乃三月也。”
虽然介子推与端午的关系比较曲折,但他的形象,综合了五月五日和龙的关系,闻一多《端午考》就说:“北方关于端午的传说尽管与南方不同,它所暗示与龙的关系,却是一样。”
2、伍子胥
伍子胥,名员,春秋楚人。父伍奢、兄伍员均被楚平王所杀,亡命奔吴,向公子姬光推荐刺客专诸,弑吴王僚而夺位,姬光即是阖闾。阖闾登基后,子胥被举为行人,与谋国政,起造大城,文献记载即今苏州古城。他又协助阖闾整军经武,西破强楚,累着功绩。吴王夫差立,败越于夫椒,越求和,子胥力谏,夫差勿听;吴伐齐,子胥又谏,夫差仍勿听。夫差十二年(前484)夫差伐齐归来,赐子胥屡镂之剑以死。《史记·伍子胥传》记子胥死后,夫差“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屈原《九章·惜诵》有曰:“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王逸注道:“伍子胥也,为吴王夫差臣,谏令伐越,夫差不听,遂赐剑而自杀,后越竟灭吴,故言逢殃。”
迟在汉代,子胥已被奉为潮神。袁康《越绝书》卷十四说:“吴王将杀子胥,使冯同征之。胥见冯同,知为吴王来也,泄言曰:‘王不亲辅弼之臣而亲众豕之言,是吾命短也。高置吾头,必见越人入吴也,我王亲为禽哉!捐我深江,则亦已矣。’胥死之后,吴王闻,以为妖言,甚咎子胥。王使人捐于大江口。勇士执之,乃有遗响,发愤驰腾,气若奔马;威凌万物,归神大海,仿佛之间,音兆常在。后世称述,盖子胥水仙也。”这是子胥为潮神的由来。后世于此更有生动的描述,《太平广记》卷二百九十一引《钱塘志》说:“伍子胥累谏吴王,赐属镂剑而死,临终戒其子曰:‘悬吾首于南门,以观越兵来;以夷鱼皮裹吾尸,投于江中,吾当朝暮乘潮,以观吴之败。’自是自海门山潮头汹涌,高数百尺,越钱塘、鱼浦,方渐低小。朝暮再来,其声震怒,雷奔电走百馀里。时有见子胥乘素车白马在潮头之中,因立庙以祀焉。庐州城内淝河岸上,亦有子胥庙,每朝暮潮时,淝河之水亦鼓怒而起,至其庙前,高一二尺,广十馀丈,食顷乃定,俗云与钱塘潮水相应焉。”
不但如此,就在汉代,伍子胥为潮神的传说,已深入人心。王充是无神论者,他在《论衡·书虚篇》里说:“传书言吴王夫差杀伍子胥,煮之于镬,乃以鸱夷橐投之于江。子胥恚恨,驱水为涛,以溺杀人。今时会稽、丹徒大江、钱唐浙江,皆立子胥之庙。盖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涛也。夫言吴王杀子胥投之于江,实也;言其恨恚驱水为涛者,虚也。屈原怀恨,自投湘江,湘江不为涛;申徒狄蹈河而死,河水不为涛。世人必曰屈原、申徒狄不能勇猛,力怒不如子胥。夫卫菹子路而汉烹彭越,子胥勇猛不过子路、彭越,然二士不能发怒于鼎镬之中,以烹汤菹汁渖摐旁人。子胥亦自先入镬,后乃入江;在镬中之时,其神安居?岂怯于镬汤,勇于江水哉。何其怒气前后不相副也?且投于江中,何江也?有丹徒大江,有钱唐浙江,有吴通陵江。或言投于丹徒大江,无涛,欲言投于钱唐浙江,浙江、山阴江、上虞江皆有涛,三江有涛,岂分橐中之体散置三江中乎?人若恨恚也,仇雠未死,子孙遗在,可也。今吴国已灭,夫差无类,吴为会稽,立置太守,子胥之神,复何怨苦,为涛不止,欲何求索?吴越在时,分会稽郡,越治山阴,吴都今吴,馀暨以南属越,钱唐以北属吴,钱唐之江,两国界也。山阴、上虞在越界中,子胥入吴之江,为涛当自上吴界中,何为入越之地?怨恚吴王,发怒越江,违失道理,无神之验也。且夫水难驱而人易从也,生任筋力,死用精魂。子胥之生,不能从生人营卫其身,自令身死,筋力消绝,精魂飞散,安能为涛?使子胥之类数百千人,乘船渡江,不能越水,一子胥之身,煮汤镬之中,骨肉糜烂,成为羮菹,何能有害也?”
伍子胥不但是潮神,也是涛神,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十七说:“吴相伍胥为涛之神,号曰灵胥。”并且还祔祭于江神祠庙,欧阳忞《舆地广记·淮南东路》卷二十记江都县“有江水祠,俗谓之子胥庙,盖以祭江神,而子胥配食耳”。故他的神职,以江河湖海为管辖范围。
在祭祀史上,伍子胥是颇为特殊的,赵翼《陔馀丛考》卷三十五说:“《史记》:伍子胥死,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命曰胥山。此子胥之祀之始也。王充《论衡》:吴王杀子胥,煮之大镬,乃以鸱夷橐投之江。子胥恚恨,驱水为涛以溺人。故会稽丹徒大江、钱唐浙江皆立其祠。《后汉书》:张禹为扬州刺史,当过江行,部吏白江有伍子胥神,当祀之。此两汉之祀伍庙也。《吴志》:孙綝悔慢明神,遂烧大桥头伍子胥庙。烧伍庙而知世俗谓之慢神,则其时庙祀之显赫可知。《隋书》:高劢为楚州刺史,城北有伍子胥庙。其俗敬神,祈者必以牛酒,至破产业,劢乃严为禁止。则六朝以后伍庙显赫又可知。《唐书》:狄仁杰使江南,毁淫祠千七百所,惟夏禹、吴泰伯、季札、伍员四祠不废。今按六朝以前所祭之神,俱已湮没,而子胥庙唐以后尚多崇祀,岂以梁公所未毁遂得留耶?抑神之灵尚不泯耶?《北梦琐言》:闽王审知患海中石磅为舟楫害,梦吴安王(即子胥)许为开导,乃遣刘山甫祭奠,甫毕,忽风雷勃兴,海中有黄物长千百丈,奋跃攻击,三日既霁,则石港已通畅,乃名之曰甘棠港。《宋史》:马亮知杭州,会江涛大溢,亮祷伍员祠,明日潮却,出横沙数里。是伍相之神久而益显也。《元史》:大德三年,又加封忠孝威惠显圣王。”
伍子胥祠庙,各地都有,以杭州吴山庙为最有名,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九十说:“杭州吴山庙,即涛神也。大中祥符五年夏,江涛毁岸,遣内侍白崇庆致祭,涛势骤息。五月诏封神为英烈王,令本州每春秋二仲,就庙建道场三昼夜,及以素馔祠神明。”陆游《入蜀记》卷四记过沙市楚故城,“城在一冈阜上,甚小,南北有门,前临江水,对黄牛峡,城西北一山蜿蜒回抱,山上有伍子胥庙。大抵自荆以西,子胥庙至多”。
有的祠庙中,伍子胥造像作五髭须,取与伍子胥同音,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说:“有为伍员庙之神像者,五分其髯,谓之五髭须神。”陶宗仪《说郛》卷三十五下引《谈撰》说:“浙西吴风村,有吴子胥庙,村俗讹舛,相传为五卒须,因塑其像,即须分五处。傍又有拾遗杜祠,岁久像貌漫毁,讹传为杜十姨。一日秋成,乡老相与谋以杜十姨嫁伍卒须。”这虽是有趣的乡俚之谈,却也说明伍子胥受到俗信的程度。
八月既望,钱塘江上弄潮,一说就是迎伍子胥,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三十一记道:“每仲秋既望,潮怒特甚,杭人执旗泅水上,以迓子胥。弄潮之戏,盖始于此。”吴自牧《梦粱录》卷四说:“杭人有一等无赖,不惜性命之徒,以大彩旗或小清凉伞、红绿小伞儿,各系绣色缎子满竿,伺潮出海门,百十为群,执旗泅水上,以迓子胥。弄潮之戏,或有手脚执五小旗,浮潮头而戏弄。”这是南宋临安风俗,而东汉时迎潮神却是在五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