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文锦哎叹了一声,自言道:“多稀奇啊,这样好看的黄嫩芽儿,给折断了,把粪沬的一片热心都给凉了。”他原将粪沬儿拨盖了上去,折转身进了庄大门。
朱八对任文锦说昨夜张牛娃下山来了,我本想不给他开门,又看他是一个人,就开了门。”
任文锦问:“你问他来了住几天?”
朱八说他说住三天,初四日原回山上去。”
任文锦说:“你如果看见他了,叫他来找我,我有话对他讲。”
朱八应声说:“知道了。”说完,又笑着对任文锦说:“任大老爷,我儿子去了洋商场,你不能再叫儿子守夜了,我是下夜的,下了二十多年的夜,从小娃下到老汉了,你再让我儿子下夜,大了也是个没出息儿的,请大老爷叫另干个别的。”
任文锦说你别着急,慢慢儿地调整,才十六岁的娃儿,还害怕学不下手艺。”说完,任文锦回大院去了。
中午时分,张牛娃去了大院,他西装革履,留着个大风头,白色的衬衣,紫红色的领带,手腕上还戴着一块瑞士手表。他风度翩翩,体形大,看上去确是一表人才。他手提一个大竹篮,篮内装着几份礼品,进门将竹篮往桌上一放,转身又跪在垫上,就给任文锦、张明月、张玉亮磕起头来,嘴里说着:“大老爷、大奶奶、二奶奶,我给你们拜个年、磕个头。”
任文锦没应声儿,张明月说起来吧。”
张牛娃子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坐下笑着说:“大老爷,谢谢你给杨毛毛安排了个事干,像我这样的贼首,别人见了避不及,你们对我母亲和我媳妇常衣食相助,我抢下的媳妇你们也不嫌弃。我很想干出点有出息的事来,让你们看看,现实使我无地自容。我知道杨毛毛也是个苦人儿,让她安稳活几天人,我在大老爷、大奶奶、二奶奶跟前发誓,决不会把杨毛毛再弄到山上去的。”说完,他又跪下磕了三个头,起来后把篮子里的礼行掏放在桌上,就要出门走。
任文锦这才说道:“牛娃子,你先别走,我对你说几句话。”
牛娃子返身坐下了,任文锦又说:“你好身材、好长相,说话又有分寸,可你现时却坐山为王,可不是个好兆头,我上次就对你说过,你如果下山来,我给你找个事儿干干,免得风儿、雨儿,常在你身上刮刮洒洒。”
牛娃子听了,一下哭道:“大老爷,请你别费神儿了,我已经成了这么个人,这叫贼心不死。干什么事都没意思儿,唯当起贼来得心应手。”说完,抹了一把泪就出门走了。
任文锦听着张牛娃的话,看着张牛娃出了屋,他猛地站了起来,面上的颜色很不好看。张明月说文锦,大年初一日,生什么气,张牛娃是来拜年的,拜罢年走了就走了,还有什么气可生。你给人家说好话,让人家听,想把人家教育成好人,你也不想想牛娃子从四五岁上就开始偷东西,现在快三十的人了,一句两句话就想改变人家惯偷了二十多年的历史,谈何容易。好了,我们还是喝我们的茶,聊我们的天,牛娃子的事,今天就不说了。”
任文锦听着张明月的话,只干笑了一声。
牛娃子从大院里出来,对他母亲张黄氏说:“我要去城里,你把尕毛领好,我在城里住两天,就上山。”他弯腰亲了尕毛两口,对尕毛说:“听奶奶的话,好好玩去。”他拿上他该拿的东西,转身出了门,张黄氏还想说句什么,牛娃子已推上自行车出了院门。这时候,庄内外转悠的人多,相互拜年的,相互问好的,看见牛娃子这一身打扮,大多数人都认不出来,细看时,才知是牛娃子。
牛娃子出庄门时,把朱八从门洞小房里叫了出来,对朱八说:“朱八哥,以后我不论什么时间回来,你只要感觉是我,就给我开门。我是在任家庄生的,任家庄长大的,我不会害任家庄的人。”说着话,一把抓过朱八的手,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了五个银元,放在了朱八的手里,又将朱八的手指合住,说道:“自己花,不要给别人说。”就骑车走了。
朱八回进门洞房里,张开手瞅了瞅,还是成色很好的袁大头,他高兴地装进了自己的兜里。
牛娃子进城后,直向洋商场骑去。今日初一,洋商场的门刚开了不大一会儿,买东西的人少,看热闹的人多,牛娃子放下车子,上了三个台阶,就进了商场。这商场牛娃子也是第一次进来,商品琳琅满目,男女售货员穿一色衣服,他瞅了半天,还没认出杨毛毛是哪一位。还是蒲珠的眼尖,她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张牛娃,便迎上去小声问道:“张牛娃,久违了,好长时间没见着你,我是蒲珠,你不认我了。”
张牛娃细看一眼,说:“咋能不认识蒲姐呢,只是我们蹲山上的人,时间长了,眼睛里接触的尽是穷山恶水,土人草马,到了这城里,特别是到了这洋商场里’一个个都长得细皮嫩肉的,眼睛花了,连杨毛毛都认不出来了。蒲姐姐,她在哪儿卖东西呢?”
蒲珠用疑惑的眼光笑着望张牛娃,张牛娃也忙笑道:“蒲姐,我是从庄里来的,我来之前,还去给大老爷、大奶奶、二奶奶拜了年,我决不会把她再弄到山上去的。”
蒲珠听了他的话,忙拉了一把张牛娃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张牛娃跟着蒲珠出了商场门,蒲珠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一直把张牛娃领到西南角的那间小房,蒲珠推开门,屋内冲出一股热气,杨毛毛一个人坐在房里包饺子,蒲珠对张牛娃说:“现在你有什么话,和杨毛毛说去吧。”
杨毛毛看见张牛娃进了门,有点惶恐,蒲珠说:“牛娃子刚才给我说了’他给大老爷拜了年,已在大老爷面前保证,他再不让你上山。”
杨毛毛这才问牛娃子那你来做什么?”
张牛娃笑着说:“我来看看妈、尕毛,看看大老爷、大奶奶、二奶奶,还有你和蒲姐姐。”
蒲珠听着一下笑了,就说:“你牛娃子从小儿嘴就绵绵的,从未听你说过恶话,几十年后的今天,你还是这个样子,你来看我们给我们带了个什么礼行儿?”张牛娃说:“别忙,我把自行车推到屋里。”说着出了门,又问:“推到屋里可以吧?”蒲珠点了下头,牛娃子就把自行车推进屋里,对杨毛毛说:“这自行车你以后就学着骑去吧,外地的自行车,犯不了事。”杨毛毛没有吭声。
张牛娃从自行车架上取下一个褡裢,从褡裢里掏出一个破烂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崭新的瑞士手表。张牛娃说:“这两块手表,你们一人一块,可惜没有给杨超哥弄上一块。”
蒲珠先是吃惊,后说:“我刚才是开玩笑,这表我不能戴,你给别人戴去吧。”张牛娃听了这话说为什么不能戴,我做贼抢来的与你们有什么相干。我张牛娃骨头硬着呢,谁对我好,谁对我孬,我心里有数’至死不会把好人抬出来的。”说着,他一把抓住蒲珠的左手腕子,就把表套在了手腕上,接着,给杨毛毛戴上了一块,随即又亮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子说你们看,我不是也戴着一块嘛。”
蒲珠知道现在抹下来,牛娃子还会给自己戴上的,所以再没做什么,就问牛娃子说你肚子饿吗?饿了我们吃水铰,你还有什么事要出去?”
张牛娃说:“我今天能有什么事,吃饺子就吃饺子,还想吃什么,我身上有的是钱。”嘴说着,从西服兜里掏出几墩子票子,说:“蒲珠姐,我今年可偷富了,上次,杨毛毛偷着跑下山来,拿了那么多财宝,我不计较,怎么花我也不管,只要你永远当我老婆就是了。”话说完,笑着望杨毛毛,杨毛毛还是没有动声色儿。她往锅里添上了水,搭在了炉子上,准备下饺子。
蒲珠说:“牛娃子,你媳妇杨毛毛可就住在这房里,在洋商场里上班,可不许和你的贼朋友们说起,你的那伙子贼众,可不像你这个贼。”
张牛娃子说:“这我知道,以后我来时,都是换大装的,一人独行,一般的人认不出我来。”
杨毛毛这才说道:“你外表怎么换’但贼心贼骨换不了。”
张牛娃笑道:“你别说这么可恶,今天早上,我在大老爷面前还说,我这贼心不死,你这么说,这条贼道我是走定了。”说完,张牛娃嘿嘿地笑了两声,望着杨毛毛。
杨毛毛扬了扬眼眉,望一眼张牛娃子,又看锅滚了,就下起水铰来,蒲珠从食柜里拿出醋、油泼辣子、蒜泥、香油,并几个大盘子、小碟,杨毛毛打出铰子,让蒲珠和牛娃子先吃,又下了一锅子,才坐过来吃。牛娃子问:“你俩早上没吃早点吗?”
蒲珠说:“没顾上吃,我把她抽出来包饺子,那油果子、麻花子都不想吃。”三人说着话,直把包下的水饺子都吃光了,牛娃子还哂着嘴唇儿望案板。
蒲珠问道你还没有吃饱?”
牛娃子说家里的饭好吃,只是吃不长。”说完,自己笑了。
杨毛毛笑了一下说我俩上班去,你把锅锅盆盆都洗干净了。如果想睡觉就睡去,如果想上街游去,把门锁了。”说完,杨毛毛和蒲珠出门,进了洋商场。
且说任文锦在屋里和张明月、张玉亮、青江、高英五个人掀牛九牌,只听高英说道:“这桌上放的什么东西,像是有轻微的滴嗒声,你们听到了没有?”
张玉亮说:“是张牛娃早上拜年时拿来的礼行,可能是几包点心。我们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任文锦听高英一说,也像是耳缝里听到了什么,就走过去把几包点心掂了据,有两包像是点心,另两包一轻一重,就拿重的一包一听,果有滴塔声,就对青江说你来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
青江打开外纸,里面是一长形木盒,木盒上有一盖,打开盖,里面装有一台英国造的金马钟,青江说你们快来看,这么漂亮的一台金钟。”
青江刚从盒里拿出来,正值十二点,金钟仓内走出一匹小金马,昂首长鸣了几声,尔后进人钟仓去了。任文锦看了一眼,说:“这张牛娃偷出名堂来了,把这样值钱的钟表偷来送我们,我们受用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