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画曾经是我们那代人最爱的读物。记得六十年代初,小书摊尚未完全消歇,街头巷尾还有一家两家,我就经常到金狮桥堍的那家去,屋子里很幽暗,门外放着几张板凳,我坐在那里,看了一本,再看一本,甚至一本连续看几遍,街上的车铃声、嘈杂声都听不到了。那时小书摊有“租看”和“坐看”两种情形,“租看”就是付了押金带回家看;“坐看”就是坐在那板凳上看。像我这样的孩子,小手里只捏着一分钱两分钱,也就只有“坐看”的份了。想不到没多久,小书摊纷纷关门,再没多久,就“文革”了。时移世变,连环画的命运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与整个社会的经济发展、文化程度的普遍提高、文化生活内容的丰富多采是分不开的。虽然连环画的阅读者越来越少,收藏者却越来越多,以至蔚然成风,在旧版受到青睐的同时,经典作品屡屡重印,专门论述连环画的读物也间有问世,每周的《藏书报》就有《连环画廊》专版,我的熟人韦泱君还写过一本《连环画鉴赏与收藏》,由此就可知道,连环画的收藏是怎样如火如荼了。
连环画早先称为连环图画,它的起源,可以追溯西周青铜器纹饰,以后又有画像砖石、雕塑、壁画、版画、长卷、册页等多种样式,一般由多幅画面组成,具有叙述内容相关或连续的特点。直到晚清,随着石印技术的引进,它的样式才逐渐固定下来,即是以图为主、以文为副的大众普及性纸本读物。连环图画是一九二七年才提出的概念,那年起,上海世界书局陆续刊印《连环图画三国志》等好几本冠以“连环图画”的图文读本,其他出版者纷纷效仿,从此就约定俗成了。其实这个概念是并不准确的,鲁迅先生在《〈一个人的受难〉序》里就说:“其实是应该称为‘连续图画’的,因为它并非‘如环无端’,而是有起有迄的画本。”“连续图画”确实比“连环图画”的表意准确,正像“连续剧”人人可懂,“连环剧”就让人不知所云。但这个名词延续了八十多年,也就没有必要再来作正本清源的重新命名。连环画并不仅仅是孩子们的“专利”,特别是从晚清至二十世纪中期,在社会文化程度普遍低下,文化传播形式极其单调的情况下,它的读者群体是非常庞大的。据一九五〇年十二月的不完全统计,仅上海一地前后出版的连环画约有三万种,发行量超过三千万册,而在出租书摊上经常流转的有一万多种,真可谓有铺天盖天之势。
我对收藏连环画并没有兴趣,却关心它发生、发展的过程,引我走入这条幽径的,乃是阿英先生的一本《中国连环图画史话》,一九五七年十月由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刊印,后来又收入《阿英美术论文集》和《阿英全集》。这实在是本薄薄的册子,仅有一万八千字,分成五个篇章,一是“最早的人物传记连环图画”,二是“小说戏曲插图中的连环图画”(附故事连环图画),三是“年画连环图画”,四是“生产题材的连环图画”,五是“从清末到解放的连环图画”。它追溯了连环画形成的滥觞,既从体裁而论,又从题材而论,纵横结合,为这个形成期漫长、成型期较短的图文载体,作了一个简明扼要的概括论述,为读者提供了连环画前世今生的基本情况。恕我孤陋寡闻,迄今为止,还没有看到一本可与之比肩的连环画文化史读物,它的资料线索至今仍是研究者的路径,它的许多观点至今也仍不能脱其窠臼。
《中国连环图画史话》的出版,适应了当时连环画在社会上广泛阅读的需要,也为有兴趣了解连环画历史的读者,提供了一本线索清晰、材料丰富、论述浅近的读物,不少人就是从这本书里知道连环画的来龙去脉。但值得一说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叶以后,连环画进步很快,艺术上日趋成熟,无论题材、风格、形式都呈现出丰富多采的景观,表现手法也诸样俱备,线描、版画、油画、水粉、水彩、淡彩、水墨、钢笔、剪纸、漫画等纷纷出现。阿英这本书自然不会写到这些。因此,我就很希望看到这样一本书,能够比较全面反映连环画起源、形成、发展、繁荣的过程。
(二〇〇九年三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