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南京朋友不少,往来最久,见面最多,要算是薛冰。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与他第一次见面,已记不清了,大概总是一次例行公事的平淡会晤,并未有“倾盖如故”之感。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薛冰在中国作协江苏分会创联部,我在苏州市文联组联部,他联系全省作家,我联系本市作家,可以说我们的交往是从工作开始的。但真是有缘,虽然彼此的性情、脾气、爱好都很有不同,后来各自的工作也都有变化,他却留在我的生活里了。古人说得好,或是“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或是“多谢雨来留得住,看看却恐晴催去”,我是都有感受的。
当年的薛冰,真是“马瘦毛长”,因为不修边幅,头发像锅盖,胡子拉碴。我留着一张在乌镇茅盾故居的合影,照片上四个人,另外两位是叶至诚、姜滇,他就是这副模样。岁月如流,这二十年过得真快,经常见面不会觉得各自的变化,翻出旧影,方有非复张绪当年的慨叹。如今他不但微微胖了,头发也黑白参半,还装了一口假牙,那就可以边刷牙,边唱歌了,听觉也越来越差,一只耳朵完全失聪,另一只也不大灵光,非得凑近着说不可。但也有奇怪的事,凡女子的轻声细语,他都听得清楚。当有人调侃时,他就认真地解释,说男女说话的频率不同,他那只耳朵正好接受女子频率,故女作家,女编辑,女主持,还有女领导,都感到薛冰思维清晰、反应灵敏,不知道他已经半聋了。
薛冰是写小说起家,以“工人作家”着名,正因为写得有成绩,得以从南京钢铁厂调入作协机关。他的小说,有长篇《群芳劫》、《天长地久》、《青铜梦》,中短篇集《爱情故事》等。说句实话,除《青铜梦》外,我都没有看过。某年到南京,他送了一本刚印出的《青铜梦》,在回苏州的车上,就将它翻了一遍,真饶有兴味。小说是现代城市题材,围绕安徽寿县楚王墓出土的一批青铜器展开,涉及收藏界的形形色色。他在这方面有相当的知识和经验,也就在铺陈故事时“炫学”了。有人说薛冰,“除了女人,什么都爱好”。这句话固然可以商榷,但他的爱好真是广泛,钱币、邮票、信札、陶瓷而外,破铜烂铁,残砖断瓦,什么都有一点。我对那些玩艺儿,没有什么兴趣,故陪他去淘旧货,真是苦事,站在边上抽烟,直至两腿发酸,他却一个个摊看过来,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当他淘好后给我絮絮叨叨说的时候,我只好微笑并且点头,不忍让他扫兴。尽管他有点“癖”了,收藏却渺乎小也,藏品不多,也不名贵,即使在一般收藏者眼里,也不起眼。但他毕竟不是一般收藏者,不但有“玩”的眼光和趣味,还撰文着书,不但记录和描述,还时有自己的真知灼见,这就不是所有大藏家都能做到的。可以举个例子,他写了一本《钱神意蕴》,恕我不谙此道,说不出名堂来,据懂行的说,关于钱币的书何其之多,这是近年最好的一本。我注意到他在跋文里的一段话:“读钱,要读出一双慧眼。不仅在于辨真伪,分优劣,判版别,知贵贱,而且要读出此钱与彼钱的联系,读出钱币自身所传达的文化信息,读出钱币背后所蕴含的时代信息。”这说出了他对收藏的想法,那就是在更高的层面上寻找“文化信息”和“时代信息”,当然不仅是钱币,他的其他收藏也是。
至于薛冰收藏的大宗,自然是书,且主要是旧书。他早年淘书都利用出差,频频奔波于苏州、扬州、上海的古旧书店,至而与各家的掌柜、伙计都熟了。苏州的江澄波有时就问我“:薛冰怎么好久不来了。”“这本薛冰要的,怎么还不拿去。”有一次,他在苏州古旧书店的架上检出一本《松坡军中遗墨》,发现书中有梁启超的墨笔题记一页、铅笔批语十六则,一时喜不自胜,急忙让店中人一看,这样一来,这本书自然不能卖给他了。买书时的“冒进”,对他来说也是教训。薛冰淘书的“根据地”,当然是南京,开小店的,摆地摊的,他都熟门熟路。不但如此,他还是那些店主摊主们的“顾问”,凡吃不准的,就要问问薛老师,故而对薛老师也就特别照顾,有书就给他留下。这就往往有意外的收获,有时他抑止不住兴奋,就给我来电话、发伊妹儿,让我分享他的快乐。这样隔三差五,三本两本,不知不觉就书满为患了。他住肚带营的时候,书房只有七平米,从地上积累起来,足有一米多高,让人想起“深挖洞”时的濠沟,曲折而进,方到他的小书桌。迁居水西门后,大大宽敞,书房而外,客厅东面沿墙,做了四五排书架,当中的几排,两面开架,就像图书馆的书库。但书越积越多,地上又开始堆起来了,想来无需多久,恐又要筑濠沟了。值得一说的是,他家客厅的西窗下,就是桨声灯影的秦淮河,虽然笙歌已远,美人不再,但总有点六朝烟水气,对薛冰的性情来说,真是很相宜的。在我想来,他并非长辫小帽漳绒马褂的,倒像是一袭长衫的民国时人,既旧亦新,笔下时有新词,至而域外人事掌故也娓娓道来,尽管二十六个字母他也并不全部读得清楚。
他既名为冰,便自题斋名为止水轩,这是烂熟的了,但今人似乎还没有,就姑且用着。我也算是止水轩的常客,凡去南京,往往下了车就直奔他家,吃杯茶,歇歇脚,然后再做其他的事去。我每次去,都要在他的架上巡视一番,地上翻寻一番,看看又有什么“新货”。因此他的藏书,我是比较熟悉的,除常备书外,他特别多的是关于南京、关于明清易代之际的笔记杂着。另外,民国书也有一些,大都是别人不经意而特别有趣味的东西。今年他印了一本《纸上的行旅》,就谈了不少当年的旅游读物。
薛冰由写小说转而写文化随笔,也是文坛损失,少了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但如今小说家这样多,少他一个也无所谓。犹记八十年代末,我参与编一本《江南文丛》,就约他写随笔,他慨然应允,寄来一组《止水轩书屑》,谈《沧桑艳》,谈《明事杂咏》、谈《明季遗闻》,并不是就书论书的“程文”,也不是小说家笔墨,倒像一个博杂的学者,至于文笔的流利,想法的新颖,更让我叹服。大概就从那时开始,他的随笔越写越多,小说越写越少了。九十年代中期,他参与创办《东方文化周刊》,并出任副总编辑。在他主持编政期间,这份周刊兼顾大众与小众,文化气息浓厚,好评如潮,这当然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但受读者的喜爱,却是事实。如果不是由一个对文化有兴味、有眼光、有想法的人来主持,那就不可能会有这份报纸的。
如果要评说薛冰的最大成绩,在我看来,至少有二。成绩之一,他的谈书文章写得好、写得多,结集的就有《旧书笔谭》、《止水轩书影》、《淘书随录》、《金陵书话》、《纸上的行旅》等。他谈书大都是旧书,涉及面比较广泛,且大都是自己的收藏,他是认为“书非买不能读”的,买了然后读,读了然后写,并没有什么功利的诱惑,也就更像是消遣了。如此下笔的谈书文章,观照自然更宽广,兴致自然更浓郁,行文自然也就更舒展了。他谈的书,我有一些没有看过,经他这么一说,也就略略有所知道,有的还想找来读一读。然而有的书或许太“冷僻”,不少读者也就不熟悉,不熟悉就很难以产生“共鸣”,这大概也是实情。由此想来,新文学书话之所以铺天盖地,也有其道理,取“熟”与“不熟”之间者,正不失是一条“捷径”。至于秀才人情之作,薛冰固然也有,但并不瞎三话四地一味“鼓吹”,他是有人格底线的。成绩之二,乃是关于南京文化的描述和研究,徐雁称他是“薛城南”,不知何所取义,其实薛冰对南京的了解绝不止于一隅,他对南京这座城市的历史、现实、人物、风俗等,都有比较全面的认识。一个作者总有他的地方文化土壤,或者说是故乡情结,如周氏兄弟之于绍兴,张爱玲之于上海,李劼人之于成都,都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乡音”来。南京对薛冰来说,也是如此,他的小说自然免不了,他的文化随笔更是作直接关注,谈书文章就有很多关于南京的文献,他之所以注意晚明史事,也是这个原因。这方面的书,他印出了《家住六朝烟水间》、《金陵旧事》、《金陵女儿》、《南京旧闻》、《消逝的南京风景》等,还点校了《板桥杂记三种》,最近他又完成了《南京城市史》,那是前所未曾有过的专着,不久也将印出,真想一睹为快。
薛冰比我年长十岁,与他在一起,不但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并且颇为默契,由默契而得愉快。今年烟花三月,扬州有个活动,邀约薛冰和我一起去凑趣,晚上两人就住在何园里。夜来雨声淅沥,天蒙蒙亮,就起来,捧着茶杯,提了水壶,到园子里吃茶,鸟声吱喳,廊外水雾弥漫。不知怎么一来,我记起明人袁凯的诗来,“与子相逢俱少年,东吴城郭酒如川。如今白发知多少,风雨扬州共被眠”。说得真是太贴切了。
(二〇〇六年十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