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肖鼠,明年就满花甲,江南人做寿,做九不做十,也就是今年应该给他贺寿了。《文学界》印出他的一个专辑,《书人》也要为他做一个专辑,大概都有贺寿的意思吧。四月上旬,河北教育出版社在南通举行沈文冲《毛边书情调》座谈会,上海、南京、扬州、苏州的不少熟人都去了,我和他都去了,旧识新交,熙熙融融,实在很开心,晚上饮酒,不知不觉又多了一点。回到房间,随便说话,他让我写篇文章,说是《书人》要用,我胡乱答应了,第二天一点儿也没印象,临别时,他说那件事不要忘了,我还胡乱点头,也不问什么事,车就绝尘而去。回到苏州后,才依稀记起有件什么事,就打电话问他,总算弄明白。去年给他写过一篇,题为《说薛冰》,这篇自然就是《再说薛冰》了。
对熟人似乎总有话说,一旦下笔,竟也不知从何说起,真是颇费踌躇,想来想去,还是说点今年的事吧。
苏州沧浪亭里有个五百名贤祠,环壁嵌置着近六百位古人的石刻像赞,这些人物大都与苏州有关,也有不甚搭界的,总之都是当年官为祭祀的对象。今年三月,有关方面想印套书,介绍介绍这些人。我就与薛冰商量,他说,全写也没有意思,况且有的也没有可写的。我就采纳他的意见,选出一百八十人来,分为四册。我虽然知道他很忙,有几本书在同时写着,但还是邀请他也写一册,他爽快地答应了,就来苏州参加组稿会。我在谈到书稿要求时说,要通俗,要有故事,还商定了两个半月的期限。散会后,就各自忙乎起来。我自己也写一册,真是苦不堪言,有的人并不熟,那就先得找材料,再爬梳一番,一个多月过去,只写了二十篇,况且并不通俗,甚至有点艰涩。想不到,薛冰写得真快,一个多月,十万字已全部写好。他给我发来,全篇白话,有故事,有思想,还时有掣胜之笔。凡有经验的都知道,历史人物不容易写,尤其是要写得明白,笔笔有来历,还要有历史的气息,真是谈何容易。我没那本事,心里真是佩服得紧。
此次在南通,主人先是安排参观珠算博物馆,他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给我作介绍。虽然我也关心古人的日常生活,但不能深入,更不能融会贯通,这大概和我的性情有关,大都是浅尝辄止,正所谓“不好广观,无温故知新之明,而有守愚不览之暗”,那真是没有办法的事。会议的最后一天,主人又安排去如皋游览水绘园,那是冒辟疆住过的地方,读过《影梅庵忆语》的,都会想到董小宛,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董小宛,知道冒辟疆的人也就更少了。故而去水绘园的游人,不少都是慕着这位绝代佳人的艳名。到了那里,果然处处有董小宛,导游也不时地提到冒、董两人在园中的故事。薛冰对我说,不要听他们瞎三话四,董小宛死于顺治八年正月,水绘园归冒辟疆已是顺治十一年,哪能在园中生活。我知道,如今许多地方为了开发旅游,都在扯着弥天大谎,董小宛在如皋冒家生活过,却是无疑的,但水绘园何时归冒辟疆,我却并不清楚。回来后翻了几本书,发现薛冰说得一点不错,至于有人从悼亡诗里寻踪迹,找出水绘园早归冒氏的证据,倒是大可怀疑的。薛冰的博学,得自他的兴趣广泛,虽然《列子》说:“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丧生。”但博不等于杂,作为一个文化史学者,相关知识交织的学术构架,似乎更为重要,这一点我倒相信朱熹的话,“博学是个大规模,近思是渐进功夫”。
如果有人认为薛冰是呆在书房里的书呆子,一门心思做自己的学问,那就错了。他虽是一介书生,无权无势,却热忱社会事业,特别是在南京文化的建设上。四月下旬,他给我发来一函,说:“今年来做了两件事,一是为朱偰诞辰一百周年奔走呼吁,联络各方人士,终于争取到在四月十四日由省文化厅举行了纪念座谈会;此前一周又有一个朱偰与南京的展览开幕。再就是近来与蔡玉洗等联手,为将清凉山崇正书院重归书院本色而努力,并打算将清凉山公园打造成国内第一个读书公园。今天子善的讲座,明天我讲清凉山文化,都是为此。”
他做的这两件事,对当代南京文化而言,有着很大的意义。朱偰是朱希祖先生的哲嗣,早年就读北京大学,又留学德国柏林大学,归国后任中央大学教授。他学的是经济学,教的也是经济,但对古迹文物始终保持着浓厚的兴趣。有鉴于国民政府建都南京后,古迹文物在公私营造中“摧毁之事,层出不穷”的现实,他在历时数年实地考察和悉心研究的基础上,先后出版了《金陵古迹名胜影集》、《金陵古迹图考》、《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等,保留了大量南京古迹文物的影像和资料,具有重要的价值。四九年后,朱偰先后任南京大学经济系主任及江苏省的文化官员。五六年六七月间,他得知中华门内瓮城和石头城等将被折毁的消息,即向南京市政府提出意见,加以制止,并联合社会各界共同呼吁,还在《新华日报》发表《南京市城建部门不应该任意拆除城墙》一文,引起强烈反响。中华门瓮城和石头城得以保全,但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五七年反右时戴上了帽子,“文革”发动,他更惨遭迫害,遂于六八年含冤辞世。如今南京明城墙已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正因为它的存在,南京才成为惟一有条件整体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中国古都。这样一位学者,自然是应该得当敬重和缅怀的。薛冰倡议纪念他的百年诞辰,自有更深的意思,他那孜孜矻矻于城市文化建设、奋不顾身保护历史文化遗产的精神,至今仍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至于整合清凉山文化资源,乃是薛冰几年来想做而力有不逮的事。他认为南京文化是多元的,夫子庙、秦淮河并不是南京的脸面,只能说是商业文化、消费文化以至脂粉文化的标志,仅属于市井民俗文化的层面;南京的精英文化体现在水木清华的城西,那里不但有自然景观的优势,更有历史景观的优势,如东吴的石头城、驻马坡,唐代颜真卿放生池和颜鲁公祠,南唐的石头清凉大道场和保大井,还有明代的清凉门等。更重要的,那里具有精英文化遗址的优势,清凉山上有嘉靖年间耿定向创设的崇正书院,重建的崇正书院则是杨廷宝的杰作;龚贤的半亩园和扫叶楼也在清凉山;袁枚的随园与《红楼梦》中“大观园”有着剪不断的联系。尤其是龙蟠里,有方苞家族的教忠祠,有魏源故居小卷阿,有惜阴书院山长薛时雨的薛庐,还有在惜阴书院旧址上兴建起来的江南图书馆,乃是中国最早的公共图书馆之一。此外,吴敬梓的墓在清凉山麓,曾与薛时雨一起集资刊印《儒林外史》的金和也住在龙蟠里。晚近金陵女子大学、金陵大学、金陵中学的建筑群,也都在这条轴线上。如此密集的人文景观群,在南京其他地方是找不到的。故薛冰对城西文化资源的整合,有许多好的设想。经他和同道者多年的呼吁奔走,崇正书院已修葺和利用。这只是他设想中的一部分,但愿他心想事成,再过若干年,能看到更多因他提议而营造的文化风景,想来一定会让人流连忘返的。
一介书生,没有权力,没有财力,却可以做权力者和财力者不能做的事。于此我很有点感慨,身为书生,断不能将自己看轻贱了。
(二〇〇七年五月九日,在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