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看云小集(《花园丛书》)
31097200000026

第26章 青石弄的那个院落

青石弄在滚绣坊里,狭而短,还稍稍拐个弯,弄底就是苏州杂志社,本是叶圣陶先生的住宅,正屋四间,侧屋三间,一带走廊连着,屋前一个院子,花木扶疏,似乎满眼都是青翠的颜色,几树芭蕉,一株石榴,长得最为茂盛。我在那里呆了将近四年,回想起来,这个院落就像是人生道上的一个驿站,让身心疲惫的我,得以休养生息,不但如此,还在那里好好读了点书,想法也改变了不少,少了一点心浮气躁,多了一点平易踏实,对很多事情也看得淡然了。

那是一九九四年暮春,我大病初愈,陆文夫先生找我,问我是否愿意到他那里去工作,在我当然求之不得,于是就离开文联组联部,走进这个院落,在正屋中间的西北角落安放一张桌子,开始了平淡而又充实的职业编辑生涯。

当时院落里很安静,各人做着各人的事,即使说话也轻声细语,听得到的只是键盘声,那急促而连贯的是平燕曦,断断续续而时有停顿的是朱红,老谷很多时候在作沉思状,偶然也曼声长调地打上一通,小林则总在忙碌,那纤纤十指似乎一刻不停。杂志是双月刊,围着它转的总有十人以上,编辑阵容也不算小,因此事情分到各人头上,也就没有多少。我只管两个栏目,还写过一年六期的编后语《青石小憩》。而那时开会、出差之类的事都很少,家昌副社长除主持社务外,还负责一件事,就是去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回来后,简单扼要地传达一下,以一人之忙省诸君之事,真是一个好办法。只是到计划下一期内容时,文夫先生来与大家扯一扯,确定一个大概,也就各自忙去。到出刊的时候,又轮着到印刷厂去核校胶片,不过一天功夫。如此算来,两个月里最多也就是十天的活,馀下的时间,就可做自己的事。做自己的事,各有情形,老谷写小说,朱红写掌故,朱衡写回忆,总之都是和书卷笔墨打交道,社长、主编们对此是很鼓励的。我想,文夫先生让这许多人归之麾下,或许就是想为他们创造一个读书写作的环境。

我虽然初来乍到,也不例外,编好稿子后,就做自己的事。先是整理前几年杂写的文字,到深秋的时候,就编成两本书,一本是《谈书小笺》,一本是《煎药小品》。我在《谈书小笺》的《后记》里这样写道:“一阵风雨一阵寒,天渐渐冷了,坐在打字机前,心里很有点惘然。日子过得真快,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时光就从窗外的树影里流了过去。我来到这个叶圣陶先生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工作,已经半年了,来的时候正是初夏,小院里一片绿色,听着那雨打着芭蕉的声音,使我忘却了许多,平实淡然,或许正是人生的一种极致。满窗的亮丽,渐渐变得黯淡起来,炎夏也就进入了凉秋。秋色越来越浓重,我仿佛听到远远霜天里那大雁的哀鸣。”这段话正是我当时心情的流露。两本小书印出后,就开始沉浸在故纸堆里,编起《明清书画题跋选钞》和《吴郡闺阁丹青志》来,虽然题目不大,却要翻许多的书,有时做得兴起,休息日也到社里来,院子里静落落的,听得见麻雀飞进檐下的朴簌声。虽然这两本东西至今尚未了事,厚厚几叠稿纸放在那里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但它给我留下安谧静好的记忆。回想起来,这段读书生活真是颇可缅念,不但让我沉淡下来,而且开拓了我的读书视野,也认识到一点作为编辑应有的学术修养和知识构架。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陆平调走了,平燕曦调走了,王宗栻则从三中调来。宗栻是我的大学同学,读书多,文笔也好,我们坐在一个屋子里,他面东壁,我面西壁,因为本来就来往甚密,这样一来,真是天降的缘分,欢喜得弗得了。我们无话不谈,但谈得最多的还是书,他时常带来我想看的书,还时常兴冲冲地告诉我,书店里又来了什么书,甚至还陪我去一趟。他是一位有素养有能力的编辑,认识不少老人,也善于与老人打交道,给杂志约来不少好文章。也就在这间屋子里,他开始搜集、整理现代文人写苏州的文章,不久就累累可观,那就是后来印出的《我说苏州》。人生无常,想不到宗栻竟匆匆离开这个世界,这让我感到悲伤,一直想写篇文章,但迟迟未曾下笔,怕的是触及心灵深处那颇为不堪的情怀。

一九九七年岁末,我奉调古吴轩出版社,正像沈三白感叹的那样:“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且可不去说它,但青石弄里的那个院落,至今让我魂牵梦绕。自宗栻走后,朱衡、华群两老先后走了,文夫先生也走了,但杂志还在,并且还保持着当年形成的特色,继续在文化苏州的建设上起着作用。今年是杂志创刊二十周年,文瑜约我写篇文章,东拉西扯,不成篇章,只能算是我对那院落里人和事的点滴回忆。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