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又喜爱写作,时常运笔涂鸦。而且,运作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写过了白昼暗夜,写过了春秋冬夏,但凡有点空隙,就作务这一码子事情,不觉已是十年时间。将写过的东西往起一拢,竟然有厚厚的一沓子。偶尔翻阅某些篇什,倒像是观赏自己的孩子,虽则丑陋,也无法割弃那一丝丝欣喜的爱心。有朋友撺掇:出本书,有文友协助给出书。于是,趁水漂流,一帆风顺,先出了《童话岁月》,又出了《豆蔻岁月》,接着《梦幻岁月》也出来了。
书往哪儿一摞,自己也有些惊喜:这是我写的?
若当初就从写书的愿望出发,每每提笔便向这个明确的目标挺进,不知能否写出这么些东西?我也怀疑。
有次参加一个饭局,席间调侃,一位尊兄挟起一片牛肉,突然说:我吃了一头牛。
满座愕然。瞅定此公,大惑难解。
尊兄莞尔一笑,释疑:我喜欢吃牛肉,吃了这几十年,还不及一头牛?
哈哟,原来是日积月累所致,一头牛也不算多。
于是,又想,倘若当初开口进食,牵一头牛供他享用,如何?说不定尊兄会吓得抱头鼠窜。
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只要有个初衷,并非想得太高,躬身前行,毫不懈志,时日久了,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之写书,可否也是这么个道理?若是,那我继续操持。
1995年3月4日
中言心语:
那年3本,今年30本了。
我真继续操持了,而且操持得如鱼得水。
过去没有想到会出3本,现在没有想到会出30本书。
不必去想,就如吃饭、穿衣一样天天进行,行进就会有新的收成。
2009年11月15日
烧书
我曾经烧过书。
烧书是怎样一种心情?流沙河有首诗写得极为惟妙。那是他烧契诃夫小说的写照,书中有契诃夫的肖像,对着那像,诗人哭诉:
夹鼻眼镜山羊胡,
你在笑,我在哭。
瞧瞧,多么揪人心肝的场景!
我烧书却没有这种悲切的气氛。倘若书籍有血有肉,那么,正好打一个颠倒:我在笑,书在哭。
那时候,我刚8岁。识了些字,能阅读的书籍却是极有限的。忽一日,听奶奶说,队里开会,要反右倾,破保守,大跃进哩!我思谋着咱棚上那些书迟早是祸害,不如趁早烧了。
棚上是指我家屋子大梁上垫的一层木板子。木板上如楼房的二层,权做库房,放着诸多物什。其中占地盘最多的就是书,一律的古书,整整堆了两间房子那么多。
奶奶的命令下达后,烧书即告开始。若是一把火烧掉,又觉得可惜,便用那书烧火做饭。这是件麻烦事,必须有个人守在炉口看火才行。不像烧煤那么方便,只要生着,自己燃烧,待你擀好面条,锅也开了。烧书麻烦,却不费劲,于是成了我的专利。
我将那些书一页一页撕下来,塞进炉嘴,火轰一下着了。可是,未待我撕下第二页,那火苗已着败了。再塞进去,轰一下,又败了。如此这般,着着灭灭,烧来烧去,锅总是不开。我动脑子,想办法,由一次撕一页,变为撕两页、三页,这样烧,火苗连贯上了,锅开得快了。有时候,我想偷懒,嫌一次一次撕太麻烦,把半本子一下塞了进去。火苗也怪,硬是不着,只好又抽出来,几页几页撕开重塞。
烧书做饭的技巧,可能惟有我才能去申请专利。
现今回头看,这实在是件荒唐事。我家那些书,大多印刷精良,装祯极好,若放到今天,价值连城哩!即使撇开价值不讲,也无需我为买某些古籍书遍地查访了。然而,若要是站在文革时去看,奶奶却有先见之明了,倘其时那书还在,被查抄出来,定有横祸临头。这么评判,烧书当然是对了。不妨再往历史深处去看,把我们放到秦皇年代,倘若此君知晓我们的作为,何须再下令焚书?只需要在我家开个现场会,推广自觉烧书的经验即可,手法文明,目的可达,大可不必强令毁焚,落个千秋骂名。
看来,我之烧书实在太晚,有损于历史,有愧于秦皇。
1995年3月4日
中言心语:
这是一段辛酸的往事。
世事可能在惩罚我的荒唐之举,偏偏让烧书的人爱上读书,而且不断地买书。
我每买一次书都似乎是弥补过失。
可是,每买一次书就又增加一份愧疚。
2009年11月15日
背书
小时候,常常幼稚得令人发笑。
记得那是刚上小学时,有一天放学回家,爸爸拿出我的语文课本,说:
会背书吗?
我说,会。
爸爸指出一课,让我背,我却把书要过来,翻开去念。念完,自以为还可以,等待爸爸夸奖。
爸爸却说,那不是背书,那是朗读。背书是不看书的读书。我这才明白什么是背书。
背书,在私塾中是应用最多的教学手段。我上学时,已是共和国的第八个秋天了,新的教育已经启航,背书不再在学业中占主导地位。而且,教材也多做改革,渗透了先进的思想观点,主题鲜明的文章往往占据了语文课的主要篇目。有些诗词古文,篇幅容量却极有限。因而,到中学毕业,或说因文革辍学,我接触的文学精品不多,背会的更是少数。
曾经为我们没有经受私塾式的苦苦背诵而沾沾自喜,似乎那种咿咿呀呀的读书实在没有什么收益。现如今,却为自己没有多背了几本书深感懊悔。古典文学、现代文学的精品,是一个人,尤其是喜欢文学的人所离不开的精神营养。换言之,一个人气质的好坏、成就的大小,在某种程度上要依赖既有的学识。
我领悟了这一切时,已经晚了,记忆的黄金季节——青少年时代远去了。因而,只能吟出一句格言聊表感兴:
书到用时方恨少。
有一段时间,想突击弥补一下以往的缺失,找到些诗文名篇吟吟哦哦。年过三十,理解得确实快了,一篇文章,读上几遍,几乎就能背了。可是,数日不看,不读,再背时早已忘了。理解得快,遗忘得也快,莫非这也是年龄的馈赠?
因之,不少篇章在头脑中只能是东鳞西爪,零星碎片。
今晨我写一篇短文,忽然想引用刘邦的《大风歌》,吟出一看,虽似却不敢说绝然没错,只好又翻出原作订正修改。这样耗费时光是小,影响视野、境界为大。
为文至今,渐渐觉得写文章不是写技巧,而是写学识,写阅历,写用现代眼光观照下的学识和阅历重新组合成的艺术世界。而这一切,全靠自身博厚的知识。要用清浅铺垫出峰峦,绝难。
倘有来世,我会把背书作为豆蔻年华的一大主题。
可惜用这种观点去劝导年轻人,远不如让他们唱流行歌曲受欢迎!
1995年5月13日下午
借书
爱读书少不了要借书,听说谁得到了一本好书,少不了春心萌动,垂涎欲滴,总想借来一看。时常三番五次上门求书,一旦到手,那个高兴劲呀,用任何语言形容都难以恰到好处。
可是,若有人来借书,不想借,又不能不借,心里却少不了别别扭扭的。这种心情的种子,很早就撒在我的心田了。
上初中时,听到农民作家王杏元写了一部长篇小说《绿竹村风云》,很是羡慕。每每上街就要转到书店看看有无此书。有一天终于如愿了,捧着新书往回走,真如孙悟空行走一般,腾云驾雾的。我读书颇为爱惜,常常一本书读了数遍,拿出来还和新的一样。这本书亦然,读过了仍然完好无损。我小心翼翼珍藏进我的小书箱里。
这本书的秘密,只有大妹知道。大妹却把这秘密泄露了出去。她的班主任知道了,要看,我只好同意把书借给这位老师。谁知,此书再回到我手上时,面目全非,封皮和紧连封皮的前几页被撕掉了,里面也蓬头垢面。我实在伤心,捧着那本书流泪了。
自此,但凡有人借书,我即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给时免不了要唠叨些珍爱的话语。
又一年,欣闻梁衡的散文集《夏感与秋思》面世,当即邮购了一册。打开一看,装祯精良,雅致大方。展纸一读,如清泉潺潺,明眸悦耳,神情怡然。因而,置之案头,顺手抄起就可以品味。
是日回家,我的那把椅子上坐着一位朋友。朋友手中握着那本散文集连连夸好。而且,边夸边装进口袋,说,我先看两天。看来尘世上爱读书的人还真不少,比之我的书瘾来这位朋友更浓,更烈。
焉知,此书如同刘备借荆州,一直没有回到我的手中。
这借书的事真让人费心思。若不借给人,违了他的愿望,多不好!打个颠倒说,要是自己借书败北,是何滋味?可是,借出去,回不来,也不好受呀!
某日,闻知刘心武先生的借书法,顿时茅塞大开。一般书,他都买两册,一册自己读,一册准备借人。这确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是此法,并不是全国粮票到处适用。若是没有可靠的经济来源,别说买两册,恐怕买一册也成问题,何况书价却不顾你囊中羞涩还在猛涨呢!
1995年5月14日上午
中言心语:
在世间一切私心中,惟有读书人对书的那点私心可爱。看到别人的好书就想借来一读,可别人向自己借书,即使借了也会有忍疼割爱的感觉。这真有些憨态可掬了。自己曾想超脱这种私心,超来超去,书是该借的都借了,可心疼的感觉却难以打扫出去。
2010年1月16日
品书
品书,是另一个层次上的读书,或说是细读,精读,都不那么贴切。
品书要有好心绪。忧伤了不行,悲愤了不行,兴奋和激动了也不行,惟有心情平静时最好。此时的心胸,如平湖秋月,轻风一掠,水波微皱。定睛瞅时,皱痕却已无迹可觅,早被一湖琼浆玉液融化了,吸收了,而且这融化吸收的过程已经品尝了个够。
好环境也离不了。最妙是春光秋月,天不冷不热,树是绿的,花儿开着,窗外偶有莺声燕语,却不闹不烦。这景致便随了人的心绪,平而不淡,雅而不浓,意趣非凡。若是热了,汗流夹背,难以入境;若是冷了,肌寒身颤,难以坐定。不过,即使窗外雪飞鹅毛,地裹银衾,而室内仍然温热如春,那也是一样的雅味,品书也能品出个兴头。
品书要选好书,或说选适当的书。品就是品,不是通读,更不是浏览,要细细咂摸,直到咂摸出内中的滋味,并让这味道回肠百匝,萦绕脉流。因而,品书和品茶有着相同的道理。品茶不是喝茶,不能大口吞咽。要小口入唇,稍微沾湿口舌即可,充分发挥舌尖的功能,把到口的茶水统统感润一遍。进而,再把感润到的滋味传导到周身。品书,也是这般,不能一目十行,要字斟句酌。所以,高山流水般的文章是不行的,情绪往往随飞瀑而下,一泻千里,来不及细览,早过了诗中江陵。《红楼梦》虽好,情节环环紧扣,若是第一次读到,故事牵着人走,脚步慢不了,眼光一晃而过,仅是观赏而已。要品评也只能回过头选择部分章节了。确实,有些文章不宜品,不是不好。如余秋雨先生近年的散文大作《文化苦旅》、《山居笔记》,你能说不好么?可是那能品么?不论别人如何,我是没有这个能耐!因为,那是文中之酒!品茶容易,品酒难。一杯酒下肚,往往烈焰中烧,情如沸水,哪里还坐得住呢!所以,读余秋雨先生的文章,最好是身在高楼,紧挨窗前,时而埋头伏案,时而推窗远眺,似乎把历史和现实尽收眼底,指指点点,重新安排了。那还能算品书?简直是在醉书了!
我以为品书首选古典诗文为佳,放下性子,仔细咂摸,百读不厌,才读得出个妙来。当然,现代散文名家的有些文章也可以品读,冰心、梁实秋、周作人、朱自清的都可以品。刻下,以负暄三话唱红的张中行先生的那些文章也可以品。
选好文章,恬淡心绪,仔细沉吟,实乃人生乐事。
1995年5月14日
中言心语:
这篇小文提醒我,书没有白读。至少在十余年前,我得了些读书之道。在世间的物质中,五谷杂粮养人,那是指肉体。若要是养精神、养气韵就惟有书籍了。读书的高境界是品书,品书不是为了饱腹,而是为了得味,实是人生的大享受。
2009年11月15日
取书
有句格言: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前面是劝人多读书,后面是让人莫轻心。取了一次书,对后面的话有了切身体会。
收到出版社的提货通知单,明白我的书发出来了,很是高兴。仔细一看,却有些纳闷,怎么姓名是齐忠处?
同事们凑来集体研讨,还好,众人是圣人,很快有了结论:齐忠处就是你乔忠延么?你不看,这齐字和乔字,处字和延字都有些像么?
我的名字出错,并非一次。那年报纸用稿,乔忠延成了乔忠廷。不过一读文章熟悉的人都说,肯定是你写的。那口气,那韵味,是你的,没错。那一回错也罢,名错了,还没有把我排除在家族之外。这一回,却大动干戈了,不仅去尾,而且削头,乔家的行列中没了我的位置了。
由此忽然想到,堂堂出版社怎么能出这样的漏子?
疑问出口,即有人接应:
这有何奇?出版社也食人间烟火,哪能固若金汤!还举了个文联的例子。说起文联,自然熟悉,全称该是文艺家联合会,最低也该是文艺工作者联合会。然而,这么推测就大错特错了,在某市众人称文联是文盲联合会。此是何故?因为文联是个吃财政开支的机构,又没有什么难以承办的业务,所以,头儿们瞅住了这个好位置,把自产的傻妮憨小都举荐来了,文联就成了这么个颇具特色的部门。
听了此话,胸中的郁结顿时烟消云散,当务之急是设法取书。找到货场,向办事小姐说明情况,小姐说,不能取,名字和身份证不符。要取,必须由发货单位来电更正。匆忙又和出版社联系,有朋友帮忙,也算迅捷,很快更正了,电致货场:齐忠处即乔忠延。只是这一来可确实真假难分了,我难道就是齐忠处。闻讯壮了胆,又去货场,小姐说:货还没到。每次还往货单上盖一戳,填好时间,表示已查询过。连续十数次都放了空炮,再去时,小姐说到了,而且已到近十天了,要收60块钱的保管费。慌忙辩解:误期是你们的责任,你们没查清楚,我不是按时来取的吗?
该怎么说呢?小姐还算个直人,笑笑说,责任是我的,可你这名字是错的,你不给我留点后路,我就得掏这钱,那么,我不让你取,你还得跑腿,直到……嘿嘿,怎么办?考虑考虑。
这倒有些明人不做暗事的丈夫气概!只是秀才碰见兵,有理讲不清。因而思忖,与其见天跑货场,搅得心烦意乱,不如破点财,了却此事。况且,这钱又不是装进那小姐的私人腰包,而是公家的。人家超生游击队还支援铁道部哩,咱起码也应有那么个思想境界吗!
这么一想,心胸顿开。如数交钱,取了咱家的书回来,还讨得恁小姐个笑脸。
1995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