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书法师古不泥古,创造出了独具风格的“金错刀”体。他运笔颤抖曲折,字迹遒劲,如寒松,如霜竹,挺拔傲然,颇具风骨。有时,他酒酣兴浓,竟然弃笔挽袖,卷帛为毫,舞手作书,随着长臂的尽情舒展,笔底游龙戏凤,世人称之“撮襟书”。
此时此刻,人间香火,边关狼烟,李从嘉两耳不闻,身心完全沉迷在历史铺排的艺术天地里了!
如果说,李从嘉初时舞文弄墨,自称钟隐,仅仅是免除妒嫉,避祸求生的权宜之计。那么,渐入艺境后就不是往日的初衷了。艺术的魂魄已经完全依附在他的躯体中,渗透在他的血脉中,他已经成为一个须臾难以和艺术分离的痴子了。历史似乎应该理解他,并庆幸自己孕育的苗木生长良好,让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历史的志向未变,然而,成全的手法却大为异于常人。
我们看到,历史悄悄改变了曾经铺排出的轨迹。
这种轨迹的初露端倪,应该起自从嘉被封为太子。然而,他却没有察觉。直到这一年,25岁的从嘉真的被推上了国君的帝位,他才仿佛大梦初醒。当然,他这种感觉不是无源之水,是历史先前的安排,为他奠定了既有的思维。按照常规,他和皇帝绝没有什么缘份,尽管他有着骈齿、重瞳,不乏帝王之貌。因为,他只是中主李的第6个儿子,也就是说,在他的前面横着登上皇位的5座大山。对于他这样一个文静的书生,舞文弄墨还可以,挥剑挺戟去骨肉相残却束手无策了。他哪里敢有当皇帝的非非之想?不过,他不用想,对应上天自有易如反掌者,这就是历史。珏景历史悄没声息地夭折了他的几位长兄,而且,让那位专横跋扈的长兄弘冀也旦夕暴死了。本来,在通往皇位的途中,李从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孰料,突然间晴空一鹤排云上了!
公元961年,父亲李驾崩,从嘉在金陵即位,改名李煜,成为南唐的最后一个皇帝,史称后主。珏景皇帝应该有皇帝的基本素质,说文雅些,皇帝应该有文韬武略。说透彻点则是应该有皇帝的底气,这底气就是讲义气、善拉拢的凡人手段。在我国的皇帝中,刘邦是这样,朱元璋是这样,他们全是破落户出身,底层游民头子的一切狡猾奸诈无所不备。即便有些皇帝长在宫中,可是也在血雨腥风的宫廷争斗中锤炼得心如铁石,手段刁钻。可怜的后主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从来没有要当皇帝的欲望,根本不懂下层世故,如何执掌得了这诡谲多变的朝政?
况且,他从父皇手中继承的就是一个日薄西山的烂摊子。早在周世宗显德五年,即公元958年,李就已经去掉帝号,改称江南君主,献出了江北郡县。之后,宋朝代周,慑于大国的威严,李继续进贡,每年贡费多达数万。南唐渐趋府藏空竭,钱财日少,物价腾贵的衰败晚景了。这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亡国之虑世人早已有所觉察了。
受命于危难之中的一国之君,自然应该运筹帷幄,力挽狂澜,扭转乾坤,支撑社稷。可悲的是,这时候主宰和运筹李煜的不是皇帝应具备的素质,依然是潜伏在其身肢中的艺术细胞。对于治理国家,挽救危难,他一筹莫展。惟一的能力就是师承父辈的奴颜卑膝,当个唯唯诺诺的臣服之主。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继位当年,他就上表宋太祖赵匡胤:既然已经继承了祖宗业绩,哪敢忘记所应承担的责任。随后,每年从国库中拿出大量财物上贡宋朝。
有一个戏剧性的情节,更是只有这位艺术家国君才能生发和创造出来的。他命令宫人给自己做了两色衣袍:即黄龙袍和紫衣袍。平日上朝他着黄龙袍,而一旦宋朝使臣来唐,李煜立即脱去黄龙袍,改换紫衣袍,还要向来使行藩臣之礼。这一细节,恐怕只有这个身为艺术家的皇帝才能匠心独运,他人绝难创造。一方面,李煜用艺术之心猜度和奉迎赵匡胤的帝王之心,百般讨好,以求国家太平;另一方面,艺术家的细胞又驱使他在更大空间里尽情挥洒自己的才华。毕竟由吴王而太子,继而为天子,他拥有的空间日渐扩大,艺术的匠心夹杂着帝王的奢华之心也日渐膨胀,并且杂揉得难解难分。
尽管此时的南唐已露出颓废之色,然而,江南毕竟是江南,依然风景珏景珏景秀美,物产富庶。后宫更是美女如云,柔情似水。年轻的后主在宴饮歌舞、琴棋书画、吟诗作赋的优越生活中如痴如醉。那首《浣溪纱》就是他生活的真实写照: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金炉次第添香兽,
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酒恶时拈花蕊嗅,
别殿遥闻箫鼓奏。
从李煜登基到亡国被俘,有15年的岁月。其间,李煜在历史设造的环境中惟我独尊,尽情地施展和放纵先天的才情。所谓才情,无非是说他是个颇具聪明才智的情种。抑或,他的聪明才智是从父亲那里遗传得来的。他的父亲李就是一位词人。虽然这位父亲的词,远不及儿子的名声大,但是,也不乏传世之作。有一首《山花子》就是以自然风光表达他怀思向往之情的。评论家说其如同风行水流,特别富于风发之远韵。我们从李煜的词中也不难读出这种风格。这是先天的遗传,或是后天的习练,我们则不必深究了。至于情种之说,我们稍稍留意一下李煜的出生时间,就不言而喻了。
让我们回溯一下早已远去的风流吧!
那是个冬天的夜晚,雪花纷纷扬扬,李煜和大周后在宫中对酒作乐。大周后名叫娥皇,不仅有天仙之貌,还有少见的才思。她通史书,善音律,尤其擅长弹琵琶。至于下棋舞戏,更是无不精妙。她的爱好和李煜别无二致,真可以说是情投意合,千古知音。而且,大周后甚会梳妆打扮,时常在头上梳一个高高的发髻,再穿一套紧身束腰的衣服。这种梳妆打扮,更惹得情种李煜百般缠绵。
珏景
是夜,酒酣耳热,大周后让李煜跳个舞。多情的李煜瞅定大周后,说:只要有新曲我就跳!大周后并不推诿,口中长吟,手下弹奏,顷刻即成一曲。这大周后善音律,确实名不虚传。据说,唐朝开元盛世,宫中流行一首着名的《霓裳羽衣曲》,可惜历经战乱,此曲已断续难全。大周后得到这个残谱后,启齿试吟,琴瑟试弹,变易讹谬,改错补缺,竟然将之续补周整。很快清悦动听的古曲重获新生,盛唐之曲在南唐流行开来。试想,如此音律高手,新吟一曲、两曲,又有何难?
果然,大周后歌喉一展谱出一首《邀醉舞破》曲,纤指一弹谱成一首《恨来迟破》曲。神醉身飘的李煜哪能不舞?他乘兴而起,翩翩翔舞,飞扬在非人非仙的艺术幻境。作为今人,谁也无法窥视李煜和宫人的欢歌美宴了,但是,他留下的词章《玉楼春》,却让我们回味无穷: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风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春殿嫔娥鱼贯列。
风箫吹断水云闲,
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足清夜月。
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
待踏马足清夜月。
多美的一首词呀,放纵而纯真地书写了宫中彻夜不眠的歌舞宴乐,没有高远深切的苛求,没有华词丽句的烘托,奔放而自然的抒写了俊逸神飞的情致。难怪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说: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已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李重光乃李煜。不假辞藻之美——句秀,不见着力之迹——骨秀,而以自然奔放之笔写出的情状神韵,当属更高一筹的神秀呀!
多么美妙的艺术境界,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不再是花天酒地的奢侈场景,而是质朴俊逸的艺术感情天地。这词章,扣人心弦,动人体魄。我们不妨再欣赏一首《玉斛珠》吧!
晓妆初过,
沉檀轻注些几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向人微露丁香颗。
一曲清歌,
暂引樱桃破。
罗袖裹残殷色可,怀深旋被香醪氵宛,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怀深旋被香醪宛,绣床斜凭娇无那。
烂嚼红茸,
笑向檀郎唾。
好个才情横溢的李煜,人间多少平常语,到了你的笔底居然都成了新异奇趣。平平常常的语句,活画出了一个歌女从化妆出场到终宴的全部过程,甚而,将这歌女醉后和郎君调情的细节也描绘得惟妙惟肖。难怪醉得无数后人硬要去这艺术世界探求这歌女是谁?尽管人们知晓艺术天地中的形象难有其实,可还是有人把这歌女指划到那位叫娘的丽人。人娘俊俏美貌,能歌善舞,偏偏后宫美女众多,花中看花,眼花缭乱,后主宠幸的目光一直没有定格在她的身上。她不甘心冷落寂寞,便想了个出人头地的计谋,索性用丈余长的绢帛裹缠住自己的双脚,折骨隆肉,造设出三寸之足。畸形之脚,跳出了奇特之舞,一下博得了李煜的赏识。他特意命人铸造了一座六尺高的金莲花,当中空间平坦,周围镶嵌珠宝。遇有宴会,娘就登上那朵金莲尽兴欢歌,纵情蹈舞,看得酒后的李煜自然是眼花缭乱。当然,舞罢少不了要赏赐娘,娘醉饮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我空目空目空目空目空目们且不说中国的三寸金莲就这么诞生了,且不说自此多少女子饱受肉体摧残,只需要明白,为了造就提升词艺历史就是这样颇费心思,调动一切因素,去开发李煜潜藏的才智,使之如春江涨水,滔滔汩汩,流泄不断。
不过,我们应该明白,历史在这段平缓岁月,也时常往李煜那平静的心池投下一粒石子,溅起微澜,荡漾四周。大周后的患病,乃至死亡,就是其份量最重的一投。
李煜没有料到和他如胶似漆的大周后会病倒,而且,一病难愈,容貌枯槁,玉骨如柴。初时,多情的后主关切备至,亲自调试汤药服侍大周后饮用。然而,历史的设置,违拗了后主的一片苦心,时光一天天过去,大周后的玉体仍然没有康复的迹象。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恰在此时,后主4岁的幼子仲宣竟遭不测。仲宣前去拜佛,突然间就窜过一只猫来,这只猫可巧就撞翻了一只大琉璃灯,这琉璃灯可巧就落在仲宣的脸前。可巧仲宣就胆小如鼠,当场受了惊吓,昏死过去。而且,这一去再也没有重返人世。仲宣聪明伶俐,深得后主和大周后的喜爱。姑且不论李煜如何痛彻心肝,病中的大周后闻到噩耗,当即就昏死过去。三天后,她紧步幼子的后尘远去了。
这一切可巧而又可巧的偶然,若不是历史的有意编排,任何大手笔也没有能力去做这样的铺摆。
我们完全可以想像李煜的悲痛情状。这位多情的男儿想到她的花容月貌,想到她的冰肌玉骨,想到她的婉转歌喉,想到她的轻盈舞姿,岂有不肝肠寸断的道理?然而,我们大可不必再多费心思,我们应该注意的是这位生于七巧节的多情之种,是难奈寂寞的。这便为小周后的出场铺平了道路。
其实,在我们还没想到这个问题时,小周后已经登场了,不过那时称之小周后还为时过早。那会儿,她的公开身份只是大周后的妹妹。她叫女英,这名字真有意思。你看大周后叫娥皇,她叫女英,这娥皇女英不是尧那两个女儿的名字吗?她们都嫁给了舜。舜南巡驾崩,姐妹俩哭干眼泪,跳进湘江殉情。从此,斑竹一枝千滴泪了!时隔数千年,这姐妹俩又叫同样的名字注定会有一段离奇的故事。
史书说这位女英,仙姿绰约,玉骨姗姗,口似樱桃,牙齿洁白,一颦一笑,无不讨人喜欢。姐姐大周后患病了,妹妹前来探望实属人之常情。只是李煜见了,未免不动情,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起初,两人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继而,便偷偷相会于花前月下。作为皇帝,三宫六院,嫔妃如云,要宠幸一位女子岂有藏藏掩掩的必要?可是,历史就给了后主这样一种性格,既让他当君主,又让他没有历代君王身上那种霸道之气,看得出他是怀着对大周后的愧疚感与其妹妹偷情贪欢的。这当然难为了这位后来的小周后,她必须来时偷偷摸摸,去时摸摸偷偷,其情其景,尽管我们可以做千万般畅想,然而,任何一种想象也没有李煜笔下的词章生动。试看那首《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今宵好向郎边去。
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
教君恣意怜。
好个李后主,笔染纸面就写透了写活了一位多情女子的心思。评论家说,这首词运用了类似今日小说、电影的表现手法,有环境的铺垫,有心理的刻划,有行为的描写,还有语言的表述,活脱出一个娇俏女娘的形象。是这样,纵观李煜这一时期的更多词章,不难看出他在艺术上步入了成熟期。他笔下的词,已经升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我们应该看到,赐贱刂袜步香阶,予他广阔艺术舞台的历史没有枉费心机!
但是,我们更应该看到,历史在这里设置的伏笔。那位女英无可非议地要成为南唐的皇后,后主更衣装,骑骏马,带着仪仗队、鼓乐队和16抬大轿去迎娶她了。迎亲的队伍有好几里长,看热闹的人把金陵城的几条街巷拥塞得水泄不通。
之后,女英成了史书记载的小周后,成了后主李煜形影难离的影子。
历史比人的伟大处在于,他总是全知全觉、早知早觉,无所不能地窥透每一种事物。当我们咏叹李煜词作的成熟,或者说是炉火炖青时,已经比历史迟了1000多年。可以说,历史最早也最全面洞悉了李煜作为皇帝这15年间的词作,他不仅像我们一样认可了后主的成熟,而且,超人地看到后主的词将在成熟的圈子内重复。而重复对一切艺术都是大忌,词作亦然。因之,历史便隐去刚刚浮现的一丝笑意,转瞬即露出他那酷烈的性格。这种性格的绽露令后主猝不及防——社稷倾覆,金陵城被攻陷了。
史书记载了当时的场景。宋军攻破金陵城时,李煜刚刚铺下一张洁白的澄心堂纸,填写一首《临江仙》词,他刚写完“樱桃落尽春归去”一句,内侍便气喘吁吁地跑来,向他报告宋军朝皇宫杀来了。顿时,他诗意全无,急忙命人将殷崇义等45名文武官员叫来,同他一起排列宫前,肉袒请降。写书似乎少不了巧合,无巧不成书嘛!然而,当今我们看到李煜的这首《临江仙》却是完整的,莫非肉袒请降之后,李煜又将此词续写完全了?
李煜拜别祖庙,带着降臣和家眷300多人,带着金银珠宝北上汴京。经过一个月的奔波跋涉,风流倜傥的后主,已像个须发灰白的老翁了。宋太祖赵匡胤在明德楼前举行受降仪式,李后主穿白衣,戴纱帽,匍匐于楼下请罪。为了显示当今天子的宽宏仁爱,赵匡胤下诏对李后主特加恩惠,赏封后主为大宋光禄大夫,赏封他的爱妻小周后为郑国夫人。随同来降的大臣也都授予了不同的官职。
宋太祖的宽宏仁爱,只是皇帝惯用的权术。虽然赐予了后主官爵,却没有职位;虽然赐予了他宅第,却没有出入的自由,门口常常有宋军守卫。为了讨得禁军将士的欢欣,后主不得不去送礼。没有多久,他带的金银珠宝用度一光,仅靠300万钱的奉禄如何能满足这个曾经显赫江南的风流天子的花费呢?往昔的他无所没有,富贵奢华,潇洒自在,倾刻间那一切付之东流,一去不复返了,可怜的后主怎能经受得住这生活的巨大落差!于是,一首《相见欢》面世了: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月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