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妄言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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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历史倒影(11)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是的,确实“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更让后主苦涩的是历史曾经预置的伏笔,这就是他百般怜爱的小周后。小周后娇俏迷人,这么可心的佳丽怎么能让一个亡国之君独享呢?宋太祖自见她的第一眼就动了心,时常召她入宫。入宫干什么?除了床第之欢还有啥事?小周后不敢不去,李后主不敢不让去。小周后走了,夜阑人静,李后主孤身卧床当是何种滋味?小周后每从宫中出来,见到后主总是泪滴难干。此时此刻,李后主心中又是何种滋味?莫说曾为人主,就是一般凡身也最难忍受夺妻之恨呀!愁在心中结,恨在泪中流,流于笔端的《浪淘沙》,就是一曲泪雨如注的哀歌: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此词缘景起笔,由景至情,将梦境和现实,欢乐与愁恨,交织成一首婉转凄苦的哀歌,挽歌!

在李煜如杜鹃啼血般哀鸣时,如孤狼长嚎般怨叹时,历史却隐隐作笑了,他是笑自己的成功。这一丝成功者的微笑,这一丝难以捕捉的微笑,立刻导致了后主生命的终结。

李煜没有发现历史的微笑,仍然深陷在绝望的悲苦之中,他的笔随着心继续哭泣: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词作,就是千古传诵不衰的《虞美人》。李后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攀上了他词作的辉煌顶点。历史明白,苦难的人生如烈火,如熔炉,已重铸了他的艺术,他的词作。这惊世绝唱不再是他能突破的了。既然艺术生命将由此终结,何必再让他苟延残喘,何必再弄出个画蛇添足,何必再弄出个狗尾续貂?

历史的杀机出现了!

而要让宋太祖来为这悲剧谢幕,似乎不合情理,至少不合乎他在明德楼上宣示的宽仁厚爱。因而,在那么一个夜晚,宋太祖突然与世长辞,留下了烛影斧声,留下了千古疑案。至今,没有人敢于断定到底他是暴病身亡,还是赵匡义杀死皇兄篡夺了帝位?历史太仓促了,仓促之作时常难以自圆其说!

然而,历史为后主所作的结局,却是浑然天成的。

赵匡义继位了。这位被后世称为宋太宗的皇帝没有兄长那样的宽宏胸怀,他刻薄寡情,先免去了李煜300万钱的俸禄。害怕后主作乱,便派降臣徐铉去探望他。徐铉见到后主,下跪要拜,后主连忙拦住,说:今日岂有此礼?促膝诉说衷肠,倾吐南唐旧事,真是字字血,声声泪啊!徐铉一出来,立即就被宋太宗召去。他不敢搪塞,只好如实禀报。宋太宗疑虑更重,杀心萌生了。

公元978年的七巧之夜,恰逢后主李煜42岁生日。悲苦中的李煜举杯浇愁,让歌妓小楼伴乐,含泪弹唱“一江春水向东流”。曲声泣泣,音韵凄凄,融入清风明月,荡于宫帏内外。宋太宗惊醒了,拍案而起了!当晚,“牵机药”送到了李后主手上。服了牵机药,会不由自主地前倾屈身,直到头足相抵,悲惨丧生。后主李煜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可是只能以泪洗面。他不想死,还想活着,哪怕屈辱的活着,可是却无法逃脱这猝然而至的死亡,只能流着泪张口饮下。他浑身痉挛,惨痛死去。

李煜死了!

有的人死了,诗词文章也就随着他死了!

李煜死了,他的词章会不会随着他肢体的腐烂而腐烂?

不会!他的肢体腐朽了,而留下的词作却没有腐朽,随着日月的推移,反而大放光彩!

历史满意了,他侧耳聆听人间的声音,终于听到了王国维的绝世评价:

——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唐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惟李后主降宋后之作……

1995年8月16日

中言心语:

重读十余年前的这篇小文,忽然又生遐思:一个人来到世上,就如同一个物体。物体有阳面,也有阴面。而且,阳面有多少,阴面也就有多少。人也一样。我说的这一样是指人的苦难有多少,成就也会有多少。这不是绝对的,是对有建树的人而言,一般凡人也许在苦难中会泯灭了生命。因此,正视苦难,接受苦难,咀嚼苦难,大化苦难,就可以成就一个不凡的生命。

2010年1月14日

中国深远的历史,如一座座重叠褶皱的大山,其中蕴蓄和荫庇了一大群皇帝。皇帝自古都是权力的极致,权力的极致也是荣显的极致,这只是当世而言。时过境迁,这一大群曾经大红大紫的人物,能被今人道出姓名的早就无几了。不过,有一位皇帝还常常被人们提起,他叫石敬塘。

能被人记起,该是石敬塘的幸运吧?其实不然,众人记起石敬塘因为他是一位可耻的“儿皇帝”。这实在让人不可思议,一个五尺男儿怎么就甘愿拜倒在别人的脚下?要窥视其中的猫腻,我们不得不带着困惑走进那个年代。

没有脊梁的时代

石敬塘

石敬塘本来与皇帝无缘。

封建帝王的君位,历来是在血亲中传承的。石敬塘虽然出身将门,地位不算低贱,但是,若按正常的传位规矩,皇帝怎么也不会落在他头上。也许,人之初的石敬塘并没有当皇帝的愿望,不过,随着地位的升迁,野心也就勃然萌发了。

很可能公元916年的那场战争就是石敬塘萌发邪念的起始。

是年二月,后梁军队和晋军在甘陵激战。晋王李存勖行动迟缓,军队尚未摆好,后梁人马就杀将过来。顿时,晋军丢盔弃甲,纷纷溃逃,李存勖也慌如丧家之犬。石敬塘见大显身手的时机到了,率兵向前,勇猛冲杀。

梁军正轻敌追击,却遭到劲旅抵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石敬塘东驰西突,如入无人之境,将败局变成了凯歌。得救的李存勖不仅侥幸,而且高兴,连夸石敬塘是“将门虎子”。从此,石敬塘的名声就大了,或许从那时起他就有了当皇帝的欲望吧!

名声再大,也与皇帝有着很大的距离。尽管后来他的岳父大人成了皇帝,他辅佐皇帝有功,飞黄腾达,连连高升,然而,终归自己是臣,是将,而不是君。即使皇帝退位,继位的也不会是他,终归,他只是女婿,不是儿子。按常规,名不正,言不顺呀!果不其然,公元933年石敬塘的岳父后唐明宗病死了,儿子李从厚继位当了皇帝。石敬塘与李从厚当属平辈,这李从厚又没有什么显赫功勋,他继承皇位石敬塘心里很不是滋味。石敬塘还在生暗气,早有人篡了帝位。谁呀?李从珂。这一下更气坏了石敬塘。李从珂乃后唐明宗的养子,虽然还会些武艺,却也比石敬塘高不到哪里去。为何你要抢位当皇帝?与其你抢,还不如我抢!遗憾的是,自己动手晚了。也许,就在此时,石敬塘铁下心要当皇帝了。

石敬塘要当皇帝,李从珂却怕他当皇帝。因此,趁石敬塘入朝时,将他扣留软禁了。多亏石敬塘的老婆是个长公主,一听夫君被扣留连忙跑去向母亲太后求情;多亏石敬塘是太后的女婿,太后才向儿皇说情,放了石敬塘。

石敬塘一回河东,李从珂就后悔了,后悔不该放虎归山。不久,派遣使臣带了衣物来安抚讨好石敬塘。其时,石敬塘驻扎在忻州,军士见皇使携物而至,很是感激,不少人呼喊“皇上万岁”!石敬塘怒火顿生,当即杀死了30余人。他要造反了,要当皇帝了!不过,他心里清楚自己实力不足,若要征杀,还不是李从珂的对手。

还算石敬塘聪明,自己无力,可以借助外力。这外力就是与之相邻的契丹。驻守忻州,本是要他抵御契丹,他却向契丹求助了。只是这契丹国君耶律德光也不憨傻,没有好处当然不会轻易出兵。石敬塘给人家送上的好处是:将雁门关以北的幽、蓟、瀛、莫、涿、檀、新、妫、颓、儒、武、云、应、环、朔、蔚等16州划割给契丹。这好处不小了,等于把现今山西北部、河北西北部的大好河山拱手送给契丹人了。石敬塘还怕人家不动心,外加每年贡奉布帛30万匹。

这好处够丰厚的了吧?石敬塘还有顾虑,要是耶律德光还不动心岂不误了大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来一手,这就是:愿意给人家当儿子。儿子依靠父亲当上皇帝,自然就是“儿皇帝”。

割地、贡帛就够丢人的了,为啥还要称儿子?许多部将都有些想不通。石敬塘确实聪明,他的理由是:明宗在世时曾与耶律德光兄弟相称,石敬塘是明宗的女婿,不就比人家老耶小一辈吗?所以,你别管人家比咱小11岁,可人家的辈数大呀!石敬塘很会做思想工作,这么一扇乎,有异议的将领也不吭气了。因而,石敬塘当儿皇帝的计划可以顺利实施了。可见,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憨傻,而是聪明。世人都盼望自己的后代聪明,岂不知没有道德管束的聪明就是杀伤力最大的罪恶根源。

盘踞契丹的耶律德光早就唾涎中原了。只恨没有机遇,难以掳掠财物,扩展领土,这天赐良机到了,怎能推托?他当即举兵南下,直扑晋阳,杀退了李从珂派来镇守的将领张敬达。石敬塘大喜过望,匆忙杀羊备酒,慰劳契丹士兵。自己则赶紧跑到耶律德光帐中前去跪拜,历史如果有记忆当不会忘掉那让人败兴的场面。

秋风瑟瑟,霜气扑地。漫天的灯笼火把驱不散无边的昏暗。44岁的石敬塘在众将官的簇拥下进了大帐,见了耶律德光连忙倒地磕头:儿臣叩见父皇。那位33岁的耶律德光自是喜难自禁,面对如此老迈的儿臣,不由得捋一下自己的下巴,可惜没有摸到胡须。没有胡须也无妨,反正无碍自己当父皇。何况拜倒的不只是石敬塘,他身后的将官跪了一地,比之石敬塘胡须长的有的是,胡须算什么呀?耶律德光肯定笑得前仰后合!

不过,这耶律德光喜是喜欢,却没有喜欢到忘乎所以。石敬塘称儿是为了当皇帝。耶律德光却怕这小子当了皇帝翻脸不认人,他还要观察观察。好在石敬塘早就抽掉了自个的脊梁,什么样的考验也经受得起。转眼已是十月,天授节到了。天授节是个啥节日?说来和自个没有关系,是人家小耶过生日。石敬塘却把小耶的生日看得比他老爸的生日还重要,把这当成上天赐予他的又一次献媚良机。一大早,他便洗漱干净,穿戴整洁,带了厚礼,前往耶律德光的驻地给父皇拜寿。父皇真是欣喜,欣喜这个比自己大好多的儿子还真像个儿子的样子。他命人设宴上菜,与儿臣同桌进餐。石敬塘还怕父皇不满意,自己频频敬酒不说,还让妻子也伺陪敬酒。

乐得父皇小耶喜滋滋的。灌得父皇小耶晕乎乎的。

灌得父皇小耶晕乎乎的。

晕了一段时间,耶律德光确认石敬塘是位忠实可靠的奴才,这才召见他,立他为中原天子。石敬塘闻听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天子皇帝得来实在不容易呀!

公元936年初冬的一天,耶律德光在晋阳城南修筑了一个土坛,在坛上册封石敬塘为晋皇帝。鼓乐声中,趾高气扬的耶律德光走到中央,脱下自己身上的帝服,摘下头上的冠冕,一起赐给石敬塘。石敬塘奴颜婢膝地长跪磕头,行过大礼,接过帝服,即刻穿戴在身上。转脸坐在龙椅上,得意洋洋地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在这幕滑稽的喜剧中,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儿皇帝滋生了。

赵德钧

石敬塘当了儿皇帝,是他的可悲。应该说石敬塘是个没有脊梁的无耻东西,为何要说那是一个没有脊梁的年代?

倘要翻开史书仔细阅览,你也会同意我的认识。别看这儿皇帝不光彩,不体面,可石敬塘要占这个位置也不容易。因为,你不当,他就要当。或者,你要稍有懈慢,儿皇帝就会被别人抢走。

谁抢?

赵德钧。

话说,石敬塘给耶律德光呈上书信,送上厚礼,苦苦等待援兵南下。好不容易盼得耶律德光率兵前来,攻入晋阳。自己小臣也称了,皇爸也叫了,可人家高兴是高兴,却迟迟不说句让他当皇帝的痛快话。石敬塘坐如针毡,只怕有什么变故,猴急猴急的。

恰在此时,赵德钧插手了。

赵德钧也是个聪明人,满会审时度势的。其时,他的军事力量是比较强大的,他担负的任务本来是去救援张敬达。张敬达在晋阳城遭到耶律德光和石敬塘的进攻,惨败出城,仓惶逃到南面的晋安寨。惊魂未定,又遭到契丹围攻,不得不向皇帝求援。末帝得知,立即命令赵德钧前去救助。赵德钧开拔上路,走得却慢慢腾腾。慢慢腾腾中不断拨拉着自己的算盘,自己前去救助,打输了难以出头,打赢了又能怎样?不如,慢慢行走,为儿子要个官再说。于是,再三请求李从珂任命他的儿子赵延寿为成德军节度使。也怪这个末帝李从珂不识时务,眼见得江山社稷都要丢光了,竟还心疼这么个节度使!不仅没有给儿子封官,还把他老子也横加训斥了一顿。赵德钧恼羞成怒,这么个小官都小气得不给,还指望你皇帝老儿能给什么好处呀?思来想去,还是人家石敬塘会划算,谁给的官大为谁服务,管他契丹不契丹。幸亏此事尚未办成,说不定咱凑上前去,还能挤兑了石敬塘。赵德钧主意一定,立即派使节前往契丹大营。既然要挤兑石敬塘,好处提供的当然不能少于石敬塘,除了他送的东西,还有大量玉器。还表示愿意出兵打到洛阳去,也就是要灭亡他自己的国家。只是有一个条件,事成后他要当皇帝,嘻嘻,你看这皇帝有多么大的吸引力,让又一个人甘愿出卖自己的灵魂。

那时候,契丹表面上不可一世,实际是初入中原,人地生疏,兵力不济。还有些后悔冒然答应了石敬塘,弄不好会深陷敌阵,全军覆没。正在这个当口,赵德钧来了这么一手,耶律德光怎么会不动心?况且,赵德钧还答应石敬塘继续驻守河东,有这么好的台阶下自己为何不见好就收呢?

耶律德光的计议飞出大营,传到石敬塘那里,这个官迷心窍的东西急出了一身的冷汗。眼看自己费尽心思构画的美景就要成为泡影,岂有不急的道理!连忙派出桑维翰前去拜见父皇耶律德光。也算石敬塘知人善任,桑维翰不仅有三寸不烂之舌,还有个跪不痛的膝盖,外加女人那哭哭泣泣的本领。但就是少一样常人都有的东西:脊梁。好在干这差事,最忌讳的恰是脊梁。

桑维翰到了契丹,见到耶律德光,跪地就拜,磕头时可能泪水就流下来了。哭着说:父皇兴兵前来,一战就大获全胜。赵德钧手握重兵不忠于唐,也不信赖你,只是害怕你,才投靠你,哪能轻易相信?

耶律德光知道后唐势力不可轻视,赵德钧是其中最强的一支,便说:你看过捕鼠的人吗?稍不防备,还可能被老鼠咬了手,何况是大敌啊!

桑维翰继续哭着又说,敌人再大,现在已卡住了他的喉咙,哪里还能咬人?

桑维翰痛哭着恳求,父皇用信义救我危难,四海皆知,现在要改变主意,朝三暮四,岂不毁了自己的形象?

契丹主耶律德光不说痛快话,桑维翰就跪着不起,哭个不止,从早到晚,哭诉不停。

或许耶律德光可怜桑维翰的样子,或许也真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到底又铁定了扶持石敬塘的主意。而且,出得帐来指着门前的石头对赵使说:我已许诺石郎,若要改变注意,除非此石变烂。赵德钧遇到桑维翰这么个强手,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