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童年,是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缘于生活的贫困,过年是我和伙伴们最高的向往和奢侈。每逢年节,即使再贫穷也要扫净瓮底的白面包一顿饺子。惟其如此,这一顿饺子总能在我的脑子里留下很难抹去的印象。新年一过,再好的日子也成了往事,但饺子的美味好久好久仍在嘴里留着余香。那余香让我无法不怀恋新年,甚而巴望天天都能过年。也就在我贪恋奢华的危急时刻,奶奶郑重地告诫我要甘于清贫,不可奢华。不过奶奶的告诫不像政治高调那样枯燥无味,而是讲了一个至今我还记忆犹新的故事。奶奶说,古代有个闯王带着穷弟兄打出了天下,当了皇帝。他坐到龙庭上问大家:什么日子最好?穷弟兄都说过年最好,他便下令让大伙儿一月过一次年。穷弟兄可高兴啦,月月吃好的,穿好的,日子过得美滋滋的。本来,上天让他当十八年皇帝,可他月月过年,十八年的时间,十八个月就过完了。我问,后来呢?奶奶叹口气说,享完福就只有吃苦啦!闯王被打出京城,垮啦!
现在回想,这个故事是主题先行的,奶奶无非是借助李自成的事教导我不要贪图享受。奶奶的教导不是本文的话题,和本文有关的是,奶奶的故事也是对李自成的一种记忆。一个不读书、不看报的乡村小脚农妇,能记得李自成的往事,其稀罕的程度实在不亚于大顺国的那块碑石。
不过,奶奶的这记忆并不准确。从史料中可以看到,李自成从在西安建立大顺国到他被害死去,满打满算也就是十六个月,怎么也算不到十八个月。况且,他和弟兄们打进北京,既是日日花天酒地,把那些日子摞起来总共不过是四十二天。尽管奶奶的记忆不准确,我还是以为极其珍贵。在历史的漫长跑道上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能在一个乡村妇女的头脑中留下印象确实不容易。
当然,若是细想,最为不易的还不是奶奶的记忆,是偏安在东羊村里的那块碑石。修庙,一般多在盛世。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修葺非常少见,偏偏这里修了,修完了还立了一尊功德碑,把捐资献物的人名镌进了时光,也就留住了那匆匆而过的大顺朝代。这碑石的功用很明显,是要铭记那些乐善好施的贤达,然而,我看过碑石却对那些贤达的名字一个也未细读,惟一记下的却是大顺国。李自成不会想到在记忆别人的空间里镌进了自己的痕迹。
三
如果说,东羊村对李自成的记忆仅仅是一种捎带,那么,有一个村落却是专门用来记忆李自成的。
那是临汾城东北角的挂甲庄。挂甲庄是李自成悬挂盔甲的地方。你若是要问,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卸盔挂甲?
村里人会告诉你,临汾是座卧牛城,城墙又高又厚,护城河又宽又深。在历史上,不记得谁的部队能攻进去。李自成率领部队打到这里,也遭到了与往日的同样待遇,大军激战好几天,损兵折将,尸体横陈,城墙一点点也没损伤。从西安发兵以来,一路过关斩将风扫残云的李自成哪里吃过这般败仗?下令:再攻。
再攻,也是一样,又损兵,又折将,卧牛城还是头倔然安卧的老牛,皮毛也没损伤了咋点儿。李自成气得团团转,转来转去没有一点儿奈何。
没有奈何的李自成总想找到点奈何,这一天他来到了挂甲庄。当然,那时候还没有挂甲庄,只有一座高高的土垣。不过,他的到来标志着挂甲庄就要问世了。李自成登上了城东的那座土垣。他是要凭高远望,探视城中的动静,再根据这动静谋划攻城的方略。
李自成看得很细致,何处是府街,何处是兵营,何处是粮库,何处是水池……,他都在一一探寻,寻到了便会确定攻击目标。就在这时,树叶簌簌响动,是微风乍起,不过也就是仅能吹皱一池水的轻风。这轻风当然不会给李自成留下什么记忆,留下记忆的是随着轻风飘来的那支箭。因为那支箭直射他的右眼,疼得他惨叫一声,栽倒在土垣上。将领连忙把他扶住,见他血流不止,只好帮他卸了盔,摘了甲,紧急救治。卸了的盔,摘了的甲,当然不能扔在地上,便顺手挂在了土垣边的大树上。
挂甲庄就这么在李自成的溅血飞红中生成了,这颇有几分壮烈。
只是,挂甲庄的记忆不是以壮烈为己任的,而是用一种少见地轻慢作为这个故事的结尾。过了好一会儿,李自成苏醒了,沮丧地说:
“这破城,咱不攻了,不攻了。”
于是,部将偃旗息鼓绕过临汾,向北进发。
四
真没想到,在纪念一个人时又牵挂出了李自成。
这个人叫桑拱阳,临汾城西南的桑湾村人。他饱读诗书,尤精儒学。年岁不长,学问大长,长得他在家乡高谈阔论也有点怀才不遇的伤感了,因而,风尘仆仆南行了。渡黄河,涉长江,一气奔到了苏州。那时的苏州正红盛着一个讲坛,他登台发言,令顾炎武、傅山这些学术大腕们也刮目相看,禁不住为这个晚生拍起巴掌来。
桑拱阳的荣耀和李自成没有关系。桑拱阳的死亡李自成却难逃干系。
桑拱阳的死亡李自成却难逃干系。
当然,李自成绝对没有和这个知识分子过不去的意思,更没有将他列入臭老九打击迫害。反而,将之视为才俊,恨不能据为己有。其时,桑拱阳中了举人,并被任为河东书院城社的学正。他意气风发,准备将书生意气全部风发给社会。李自成就在这时候到来了,来了,一眼就盯上了这个意气风发的儒生,而且要把他招为慕僚,为自己打天下出谋划策,风发意气。
桑拱阳不干。
在他的眼中,李自成是匪,是贼。他那满腹意气只能风发给官府子民,怎么能落草为寇,为虎作伥呢?他找个由头回绝了。他找的由头是患病,并且是会四散蔓延的黄疸病,即当今的传染病肝炎。李自成再求贤若渴,也不敢将黄疸病人拉入营伙,他还真怕自己的人马都染上这病呢?桑拱阳就这么躲过了李自成的一劫,用他的话说是守住了名节。为此,他沾沾自喜,自誉为松风学士。不过,他绝不会想到这一把不光玩了李自成,也玩了他自己,他陡然而至生命的终点。
倒不是李自成识透了他的小小伎俩伤害了他,而是他那掩人耳目的小技损毁了他的肢体。为了造成身患黄疸的病相,他冥思苦想,将槐树的槐米熬成汁液,涂满全身。果然全身泛黄,黄得令李自成的心腹慌忙退出,惟恐多看一眼也身染此疴。心腹窜了,桑拱阳笑了。他笑得过早了,岂不知槐米有毒,毒侵肌肤,渗透骨髓,悄悄进入膏肓了。未及李自成打进北京,坐上龙庭,桑拱阳就闭目长辞了。
五
闲来无事,喜欢到故纸堆里去搜罗过去的世事。这一天,我翻阅一本志书,不意又和李自成碰了个迎面。
这是一部颇具权威的地方志书——《平阳府志》,清康熙四十七年编修的。说此版本权威,并非因为成书于康熙盛世,而是缘于主纂是大名鼎鼎的孔尚任。孔尚任因为《桃花扇》出了名,也因为《桃花扇》倒了霉。临汾却因为他的倒霉而沾了光。由于他倒霉后赋闲,他的同窗好友、时任平阳(临汾古称平阳)知府的刘启才可能把他请来主纂志书。否则,他打坐翰林院忙碌于经国之大业,怎么会有暇来问津地方上这雕虫之小技?这或许也是缘分。
孔尚任与临汾有缘分,不一定就和李自成有缘分,即使志书中不记载这位起事的农民头领也名正言顺。打开多种地方志版本,在他这个志书之前谁也没有列过《兵氛篇》。他初创此篇,并将之嵌进《祥异卷》中,悄悄记下了李自成的踪迹:
崇祯十七年正月,自成二十三日至平阳,知府张邻迎降,留五日而北。
顺治元年五月,李自成从此败归,至平阳府,杀其伪防御使张,遣绵侯袁以兵万人,屯挂甲庄而去。
真感谢孔尚任,将李自成的来龙去脉记载了下来。让后人一看就知道,李自成曾经两度来过临汾。临汾留下了与之有关的记忆顺理成章。
六
闭合府志,钩沉散佚在城乡的多种记忆,却发现那记忆和这记载有着不小的出入。
就说挂甲庄吧!那里收藏的信息是李自成中箭受伤,不再攻打临汾城,当然也就没有将这卧牛城收入掌中。而志书上写照的是,李自成不仅拥有了临汾,而且没费一兵一卒,是知府张邻投降欢迎大军进城的。进城后还驻留了五天。这五天是休整,应该说也是喜庆,举杯欢宴自是难免的。显然,挂甲庄的传说是在贬损这位农民起义的头领。
不过,李自成也确实和挂甲庄有些关系。从府志看,人倒了霉喝凉水都塞牙。李自成从北京败归,连他安插的官员也翻脸不认人了,迫使他大动干戈,和那厮较量一场,打开城门将他杀了。杀了叛贼应该欢庆一下,至少也该休整两天吧,不知为何要“遣绵侯袁以兵万人屯挂甲庄而去”?莫非是在攻城之际屯驻此地?这志书的记载也留下了模糊之笔。更为让人模糊的是,即使攻城之际李自成屯兵在此,也没有中箭之祸,更没有挂甲之需,那么,挂甲庄的名字到底和李自成有啥瓜葛?
煤昆
七
此时,再回味和李自成相关的信息,不光挂甲庄的传说是贬损他的,就连奶奶给我讲的故事、桑拱阳保留名节的故事都是贬损他的。这正应了乡村人一句话:“兴者王侯败者贼。”李自成败了,而且大败身亡,当然被视为贼寇。孔尚任笔下的文字,虽然在涉及临汾时以“自成”和“李自成”相称,但在前文曾称之为“闯贼”。“闯贼”之贬没有贯穿始终算是他留下了一点温情。这么一想,那尊“大顺国”的碑石就不是稀罕,而是珍贵了。
历朝历代对变乱造反的贼寇都视为妖魔,最怕其惑众生叛。当然,对于所谓反贼的踪迹一丝一毫都不愿留下,恨不能折枝断株再连根剜掉。“大顺国”那样的碑石自然收存着叛乱的世事,肯定也在清除之列。不知缘何,这尊碑石会免于粉身碎骨的灾祸而幸存于今日,让权势者有意涂抹过的历史仍然挺立在世上?这实在是奇迹!这奇迹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在没有找到别的原因之前,不妨认定是身处僻所的缘故,使大顺国的历史躲过清除,幸免于难。
这无言的碑石,饱含着耐人咀嚼的世理。
八
相对于挂甲庄而言,桑拱阳的故事不仅在于贬损李自成,而且在于褒扬他操守的名节。旧时有个成俗,清代和民国的知府、县令到当地赴任,首先要到桑湾村拜祭桑拱阳,之后才敢坐进府署、县衙。可见,桑拱阳已成为皇家竖立的一尊碑石,虽然无形无字,却在那名节中写满了:忠贞。
桑拱阳忠贞赴死的义举是动人的,我曾在他的纪念会上和众多的朋友为之唱赞歌。然而,在读了一个史料后,我无论如何也难为之感动了。史料载:米脂大旱,颗粒无收,民众吃光了树皮草根。知府上奏朝廷,有白银十万两,可安饥民。崇祯不给,陕西民变,之后才有了李自成率领的义军。崇祯不给的原因是国库无银,可李自成打开龙庭不仅白银尚有数千万两,而且黄金还有十多窖。真不知道崇祯皇帝是怎么想的,他到底是爱江山,还是爱白银?或许在他眼里,白银就是江山,要么江山就是白银。假若崇祯肯用些白银赈灾,民不饥困,还会生变吗?显然不会。如此,世人也就不会知道李自成这个名字,崇祯皇帝当然不必急惶惶去煤山上吊寻死。那么,历史就是另一种模样了。
我这里要强调的不是崇祯死不死,而是桑拱阳可以不死,可以安心当他的学正,做他的学问。好在桑拱阳不知此事,早就闭目安息了。倘若人有前后眼,倘若桑拱阳明白了他为之献出生命的皇帝竟然是这么个见死不救的东西,那么这浸透仁者爱人的身心还会慷慨赴死,泰然瞑目吗?
这真为难了桑松风桑学士。
2007年12月11日-12日
中言心语:
有一度我们将李自成捧上了天,不,不光将他捧上了天,而且将农民起义捧上了天,甚而宣扬这是推进历史前进的动力。为之鼓噪了多年,低头一想才发现并非如此,起义只能推翻旧皇帝,推出新皇帝,改变一下造反者的境遇。之后,历史仍在既定的磨道里原地转圈,转着久有的模式。由此思之,我并不赞赏农民起义。可是,又有古语:官逼民反,当众人活不下去时就会揭竿而起。为此,记忆李自成也就有了必要。
2009年11月9日
岁月迷魂的起点是本真人生,本真人生的起点是呱呱落地的哭声。那一阵哭声是宣告他的到来,也是宣告他的成长。从此,他便一天天往大的长,一年年往大的长,长大的明显标记就是岁数。岁数是岁月的累积,也是成熟的刻度。三十而立,或许就该是成熟。然而,此时你再将他生命的行迹和往日的举止相比,就会发现这成熟的过程是一种迷失,迷失了人生最宝贵的东西:灵魂。而且,越是混的潇洒、滋润的人,迷失的就越是完全彻底。这让我常常想起那最后的哭声,那被后人送出尘世的哭声,似乎就是对他迷失灵魂的最大悲痛。可惜的是,痛哭他迷失灵魂的人却继续完全彻底迷失着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