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窑挖煤是因了她。她生在川里,长在川里,却跟了他走进山里。川里灵秀,山里荒蛮,她走进山里,人们都说一朵花插到了牛屎上。她不当事,她觉得对象,对象,看对了眼才能对上象。在那一个班里、一个学里,她就看他顺眼,便铁了心跟他,跟他钻进了这山里下沟爬坡。他疚疚的,让她跟着自己活受罪,何忍!他去过城里,人回来了,心却还挂牵着那里。他对她说,要把她带到城里去。她听他说这话时,眼里亮汪汪的。那亮汪里有惊喜,也有疑惑。他盯着那亮汪回答:是城里,不是川里,就是城里!他不是妄言,他知道眼下不是早先了,早先别说进城,就是出门转个亲戚,还得村头点个头。眼下只要有钱,别说是山下的县城,就是遥远的京城都进得去、住得下。不假,钱能打开下山的通道。
可这山里来钱并不易哉!别看戳个窟窿都是钱,但是,轮到他想戳窟窿的时候,窟窿早戳遍了。而且,哪个戳窟窿的都有头有脸,自然这戳窟窿没有他的份了。他只能到别人戳开的窟窿里下窑挖煤了。她不让他去,死活不让他去!她说,和你在一起,再苦都是好日子。他瞅着她流泪了。流泪的那夜过得倍为甜蜜。
第二日,他回来的很晚,她提着心等他。她知道他悄悄下窑了,一进门就盯紧了他的脸。他淡淡一笑,掀起袄襟说:别怕,窑头早就替咱上了保险!他腰里拴着一条红裤带。
红裤带!
红裤带是避邪的灵物。奶奶给爷爷拴过,母亲给父亲拴过,腰间拴上一条红裤带,就把命拴在了天神大仙那里。红裤带是庄户人祖祖辈辈的保险。她不再说什么,翻出自己那件红毛衣,抽出线头,拆了。用那毛线亲手织结红裤带。
红毛衣织结成一条又一条的红裤带;
他系着红裤带下窑挖煤,一天又一天。
……
大年夜了,她在孤灯下织结着最后一条红裤带。她那红毛衣抽出的红毛线用完了,他也挖回了不少的钱,够进城买房了。他已和窑头说过,不再下窑了。窑头应了,可他还当着个窑下的班头,翻过大年才会来个替手。他和她就盼着那个替手快来。夜黑深了,他回到了家,是拜完窑神赶回来的,他不忍心她一个人孤身过年。他对她说,窑头真舍得,祭神的全是整猪、整羊,还有整头牛。烧的那高香,比胳膊还粗还长,他头一回见到。这还不是要为大伙儿讨个平安吉祥呀!她听得和他一样欢喜,觉得窑神收了大个的三牲一定比他们还欢喜,一定会保佑下窑的他和窑下的那些伙计。
他们欢喜过睡了。她睡得很沉实。若不是大年接神的爆竹炸响,她还在沉实的梦里。她醒了,孤孤地醒了。她知道他要带班,要下窑,会早走,可还是吃了一惊。她是拉亮电灯时惊叫出声的:糟了——!
是糟了!炕头上显摆着他的红裤带,她的裤带却不见了。她顺手捞起他的红裤带就往外跑。
寒风呼啸。
披头散发。
上气不接下气。
软跌在路上。
挣起来再跑。
她要早一秒跑到窑上,把红裤带拴到他的腰里!
她在新一年的晨曦里猛跑,疯跑,直到摔跌在窑前。
新嫩的阳光映照在窑场那硕大嫩白的整猪、整羊、整牛上,笔直的高香还没燃完,悠然喷吐着安闲的青烟。窑上却一片慌乱,她就软瘫在那一片慌乱里头,无论如何爬不起来。
她终于爬起来了,那是她看见了他。他死了,和窑下的那些伙计一起死在瓦斯的爆炸中了。她没有泪,撕扯着红裤带一声又一声地喊闹:
——我迟了,我来迟了!
高香燃尽时,窑头见家属了。一个个哭着嚎着的都打发走了,就是不见头一个跑到窑上的她。众人去找,沟里坡里都没有,她在窑垴上。直挺挺挂在窑垴上的柏树杈里,脖子上系的就是她手里撕扯的那条——
红裤带!
2008年9月1日
采云
这天一早,我很开心。一上车,诗人痖弦先生就朝我走来,笑笑地说,今日咱俩坐一起好好聊聊。我真高兴,世界华文文学家桂林寻根活动就要谢幕了,白天观瞻完毕,晚上他将飞抵台湾。昨夜我去拜会他,他房间人多,说了不少话,却不是我俩的话题,这当然有些缺憾。近年每次相逢,我们都少不了倾心相谈,我不写诗,可也从他的诗论高见中获得很多启悟。同座相叙,弥补缺失,这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汽车驶出街市,在桂林山水间行驶,我们的谈话也渐入佳景。时而坦荡,时而婉柔,时而峻峭,时而幽深,痖弦先生用他的切身体会,将为文之道讲得晶莹剔透,而又温润醇厚。我们如同把斟对饮一壶杏花村的老白汾酒,看似无声无色,入体却腹热神畅。不知不觉到了龙胜寨,带着诗文的醺意我们参观了这里的瑶族风光。之后,便向龙脊山爬去。
我一向喜欢山水,尤其喜欢这难得一见的南国秋色。这天,又不同于以往,云雾蒙蒙,扑朔迷离,将这南国秋色掩映成一位娴淑在帷帐中的美人,想看个真切,又无法看到纱帘里的眉目,这就更为撩得人心头生痒。沿着弯转的山径,大步拾级,不觉然攀到了前端。这山的妙处在于梯田,一层一层的梯田随着我的脚步高到了山尖。低头俯瞰,那大大小小的田块好像一片一片的鳞衣罩满了峰岭坡谷,让这沉实的土地生动得诚如龙体,难怪人们称之龙脊山。这风光就够迷人了,可长天还嫌少了动感。于是,云来了,来得像是莫高窟中放飞的一群仙女,携手挽臂,裙袖飘逸,轻轻盈盈扑入沟谷,和鳞体擦擦肩,牵牵手,忽儿又飞旋上山尖尖了。在北方,哪里看得到这么柔美而又灵动的云彩?我看呆了!云彩似乎察觉了我的痴情,旋舞着衣带飘到了我的眼前。我伸出手去,轻轻一采,摘了一朵,装入衣袋,浑身就有了柔酥的感觉。手里采着云,采了一朵又一朵;脚步追着云,追了一程又一程;口中吟着云,吟出了白居易的诗:花非花,雾非雾……
若不是漫天的云雾变成了逸飞的烟雨,还真止不住我采云的贪心。我钻出云来,悻悻地下山。上车坐好,桂林孔子学院的肖先华先生提议,朗诵诗文为痖弦先生送行。我哪里会想到徐捷歌女士朗诵的竟是痖弦夫人张桥桥的文章?我哪里会想到文章的题目竟是与白居易诗作同名的《花非花》?真是一篇醮了蜜汁的甜心之作!文章写她和痖弦先生初恋、新婚的佚事,细腻中饱含着情趣,迷人极了。如今,张桥桥女士辞世了,朗读此文真是对她最好的怀念!随着音韵的起伏,我看见痖弦先生的眼眶中盈溢着晶亮的泪光。
朗读完毕,痖弦先生说,这是内人24岁时写的,今年元月她去世了,《世华文学家》重发此文表达了我们对她的思念。她很有才情,应该写出很好的诗文,可惜身体欠佳,未能如愿。她一张口,说不定就是诗的语言。她的病总是白昼重,晚上轻,倘若夜里说话音高了,她会说“小声些,要尊重夜晚”;谁家里不干净,出自她嘴里的表述是“尘土排队呢”!多么精彩的语言,听得我耳目新亮。痖弦先生深情地说,如今她去了,但她仍然在我心里。我在加拿大那个家是我们俩人的作品,过去我们以桥园相称,今后仍然以桥园相称,而且,里头的布置仍然维护原先的模样……听着这低沉的话语,我的心湿漉漉的。如果看得见,你会发现,我湿漉漉的心上还闪着痖弦先生的泪光!
这天夜里,送走痖弦先生回到宾馆,我找出《花非花》一文仔细品读,毕竟车上的颠簸难以让我尽享其中的浓情。展卷读来,我走进了他们的风华岁月。他俩的初恋并不顺遂,张桥桥写下的是,那时他常来找我,但我想我是绝不会嫁他的”。可是,她终究嫁了他,而且和他相爱了一生,这又是怎么回事?她写道:“有一次,我们在月光下散步,他看着月亮,走了好长一段路,一句话也不说,慢慢哼起来,声音低沉而优美,哼着哼着,歌声全变成他对故乡和母亲的呼唤,听得我的心紧紧地抽起来。侧脸望他,也正有泪自眼眶滚落,透过松针的月亮在泪中碎成了千百个。”他的乡愁在音韵中传给了她,感染了她,她和他走近了,更近了,近成了一家,和他共同消解着那无法驱逐的乡愁。
沉浸在这优美醉人的文字里,我听到了痖弦先生发自肺腑的声音:“啊啊,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我虽浪子,也该找找我的家。”我的灵魂原来自殷墟的甲骨文,所以我必须归去;我的灵魂原来自九龙鼎的篆烟,所以我必须归去。”这是40多年前他写下的诗篇,昨日的大会上他重新朗读仍令人心魂激荡。莫非那个月色如银的夜晚,张桥桥女士在青翠的松林中听到的就是这游子的心声?此时这心声和“尊重夜晚”的妙语融为一体,让我顿生高山流水的感慨,他们真是一对千古难觅的知音呀!
多么令人艳羡的幸福夫妇!
“婚后,他的确努力替我做许多事,洗青菜——洗好又揉成一团;洗衣服——一件一小时;扫地——扫一半又去看书了”。这是妇人的嗔怪,内中却蓄满了对情郎的深深爱怜。“我爱月亮,山居和空想,他说要为我造一间茅屋在山坡上,屋外种棵大榕树,树下放把椅子,让我整天蜷在上面思想和流泪”。这是丈夫许给娇妻的宏愿,可一看就知道这不过是诗人的心灵浪漫!然而,可爱的知音却领受了这个宏愿,珍藏了这种浪漫。“我没有住成山坡上的小屋,但我知道它仍在。有一年的有一天,我们会在云涌得最多的那个山坳里找到它,你若到了山里去采云,请不要走得太深,采得太多,因为会惊醒那朵云根下的银髯白发的老公婆”。
文章读完了,揪疼的心却久久松不开来,疼得我落泪。泪光中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在龙脊山上爬得太快,攀得太高,而且贪婪那云,采摘了好多好多,钻到了深云的故乡,以至惊扰了真纯的英魂,痖弦先生未能在这白云生处与娇妻神会!回眸先生那孤独的背影,痴滞的脚步,我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歉疚和愧悔!
2005年12月11日
父亲是棵刺
意象
我想写父亲已有很长时间了,迟迟下不了笔是因为对父亲的形象总是把握不准。手头上写父亲的文章成沓成摞,人家的父亲是山,是峰,是岳,挺拔得都要雄伟了。我也想让父亲有无限风光,多少给自己添点光彩,即使自己不是龙种,好歹也挂搭上个龙的传人。然而,思考来,想象去,那山,那峰,那岳,哪一种意象也和父亲相去甚远。我要写的父亲,当然是我的父亲,不能像小青年过圣诞节,硬对着老外的牌位祭祀狂欢。我挖空心思给父亲找到了一种极为相近的意象,然而,不仅不高不大,甚至渺小的有些气人,因为我觉得父亲是一棵刺。
刺是乡间的野物,田角沟边多的是茹茹刺、酸枣刺,还有我们曾经在歌声中要披荆斩棘的那种棘棵刺。刺是植物护卫自身的武器,以保自己的春花变成秋果。这是植物的精明,人却将植物的精明变成了自己的精明,将野刺割了回来,栽成围栏,叫做篱笆。这样的篱笆,不仅野兽不敢侵扰,就是鸟人也畏避不近。因而,有人用刺扎墙,就有人用刺扎门。古诗云,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其实,那柴门就是刺门,乡村人习惯叫刺扎门。我将父亲视作一棵那门上、墙上的利刺,实在有些欠妥。显然,这样作比与国人光门耀祖的传统落差太大。但是,不这样我又觉得有负父亲要我诚实做人的家训,因此,只好冒着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风险如实道来。
生成
之一:
父亲成为刺,绝不是我的臆想和杜撰,追根溯源,由来很久了,久远到了还没有我的年头。那年头,他也就十七八岁吧!十七八岁的年龄被村人视为毛头后生。毛头后生是说办事没谱,毛手毛脚。恰如,我要说的这件事足以论证村人成规的正确。这一天,父亲叫上他的拜把子弟兄长英,干啥?卖豆腐。那段时光他俩就是操持此业维护生计的。刚到豆腐坊前,就听见有人嚷叫:
“叫你去,就得去,你还敢和老子犟嘴!”声音挺横,是村警社保在吵。
接下来是豆腐三的求告:好叔哩!我不是不去,你看我家小花妈刚坐下月子,我这豆腐汁刚上到包里,她不能照看,我漏完这包就去……”
豆腐三是外乡人,逃难来的,住在庙前的破庵里。初来时见天讨饭,后来扎了根,做起了豆腐。因为排行老三,人唤豆腐三。外来人在村警眼里是个软柿子,派公差当然捏到豆腐三的头上。
他求告未了,社保就吼叫开了:你小子还有理?立马去!”
“我过半个时辰走行吗?”豆腐三似乎要哭了。豆腐上包不漏完,就废了,那可是养家的本钱呀!
“不行,再不走,老子出你的窑!”
出窑是砸东西的代名词,话音一落,就听庵里有了响动,是豆腐三挨了巴掌。
父亲和长英就在这时窜了进去,社保抡起的胳膊被掐住了。他回身看了父亲一眼,不在意地说:别拦我,看我收拾这小子!”
他持的理是,官为官,民为民,和尚为的寺里人。父亲和他是一个村的人,且是邻居,胳膊肘不会往外弯吧!哪里知道,父亲这胳膊肘就是往外弯,拽得他无法再撒野,还数道说:
“你太不通人性了!人家老婆坐月子,里外要忙,阎王爷还可怜鬼瘦,你就不能另找个人?”
嚷着又要耍野,父亲一叉腰横在了他和豆腐三中间。社保正要抡臂,长英已掂起了烧火棍。见势不妙,社保灰头灰脑地溜了。溜到门口,撂下一句:等着瞧!”
瞧不瞧那是后事,今儿格却救了豆腐三的燃眉之急,父亲和长英笑了。
之二:
这事儿父亲管到了家门口。门口住着王福。王福老头的女儿荷花和小伙水生搞上了对象。荷花和水生,听名字就是天生的一对儿。可那年头搞对象还是个稀罕事,他俩就不敢像现在的小青年在光天化日下明搞,悄悄趁天光暗淡的黄昏钻进了芦苇湾幽会。选定这样的时辰和这样的地方,还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减少口舌上的是非?偏偏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你办堂皇事想在众人面前炫耀一下,可没有一个人待见。而不想让人看见的事儿,东躲西藏却钻了头脑露了腚。
那天,荷花和水生幽会就碰上了个老头。这老头不偏不倚还就是荷花叫爸的王福。王福在田里锄草,眼看日头落了,撂下活儿就要回村,眼前跑过只兔子。兔子跑得快,往常过也就过去了,用他的话来说:那日真是惹上了鬼,不知为啥跳起来就追。三追两追,兔子钻进了芦苇湾。芦苇湾草盛叶茂,兔子进去哪里找得见影子?王福本该停步了,可他真是鬼迷心窍了,竟然紧步窜了进去。
接下来的事儿你肯定猜着了,王福没有逮着兔子,却逮着了比兔子还惊慌的荷花和水生。
接下来的事儿,你无论如何也猜不着了,因为主导王福做派的绝不是我们现在的思想。他认为荷花丢尽了他的脸,门一关,荷花再也走不出屋去了。水生没了招,又不敢上门找荷花,忽闪着眼睛找到了我父亲。父亲那时年轻气盛,哥儿们的事哪能不管?他一拍胸脯去找王福。
王福把头摇得像是风中的麦穗,一晃三摆的,不用说父亲碰了钉子。碰钉子也罢,王福竟出语伤人,说什么:你小子吃饱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