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笔墨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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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生趣管窥(3)

说什么难听话都可以,惟有这吃饱撑的不实事求是。那年头别看村上移风易俗搞得满有劲头,可这吃饭多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王福这话噎得父亲够呛。那一天,父亲准是憋红脸走进农会的。往常走进就走进了,脸红就脸红吧,不料这回却被包村的乡长看了个正着。乡长拉着村长来找王福,当然也没拉下父亲。王福这人真是不识火色,说父亲吃饱撑的也罢,竟然说人家乡长也是吃饱撑的。乡长可能就是吃饱撑的,而且还要撑出点颜色给王福看。他一拍胸脯主了婚,把荷花嫁给了水生。

王福没了招,气胀了肚子,憋红了脸,也不敢把乡长怎么样。可这一肚子气总得放呀,接亲的人马一走,乡长当然也走了,王福张口就骂上了,不骂村长,更不骂乡长,句句冲着我家的门。骂得那个难听呀,让听到的人都说王福老汉咋嘴比屁眼还要脏?

父亲这棵刺扎了王福,可也被王福这棵刺扎了个够呛。

之三:

记得父亲替豆腐三打抱不平时,社保说他是胳膊肘往外弯,不为本村人,而护外乡人。这一回,父亲的胳膊肘弯得更厉害,连本家人也不为了,卫护的是外姓人。

说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可父亲说做人咋能不讲是非,他挺身而出弄得侄媳理屈辞穷。事情的起因是老二家的房基。老二曾是个戴帽的管制分子。几十年里被折腾得只能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世道变了,帽子摘了,心思大了,想钻出低窝小厦住大瓦房,先垒起了个房基。还未及往上盖,房基就成了儿童乐园,猴崽们攀上爬下玩得欢快。玩就玩吧,老二没吱一声,千不该,万不该是侄儿家那毛孩竟然往下扳基墙上的砖块,这不等于拆墙吗?忍气吞声惯了的老二不得不开口了,他要那娃停手,那娃不理睬。老二总算发了一次火,声音一高,把娃镇住了,还镇出了哭声。

在哭声中登场的是侄媳。侄媳是蹦跳着出场的,见心肝儿子哭了,不由分说就指骂老二是个老不死的狗东西。老二瞪她一眼圪蹴在地上不吱声了,多年的批斗就被拿捏成了这种熊样子!侄媳还不依不饶,继续拍着屁股叫骂。

父亲便在这当口出了场。说出场不算准确,应该说是亮相。父亲已在吵嚷声初起时就出场了,出场的人很多,左邻右舍都被这吵嚷声惊来了。来的人很多,都瞅着侄媳发混没人吱声。父亲却大喝了一声,站在了侄媳面前,厉声说:

“你犯哪门子混?明明是你娃的过,吵人家老二什么?房基坏了能重修,你惯坏了娃能重来吗?”

侄媳降住了老二,好不得意,吵嚷得嘴中飞沫溅絮。父亲突然横打一炮,她着实懵住了,当下闭了口舌。正午的大太阳下猛然静寂得像是没有一个人了,可是那一双双闪亮的眼睛都盯着撒泼叫骂的侄媳,看她怎么表演下去?侄媳环视一周,从那些眼光中读出了孤立,顿时愣住了,愣得简直不知该怎么收这场了。时光就这么静寂着,侄媳可能觉得锋芒在背了,哇”——,大嚎一声就向屋里钻去。

众人哄然一笑,散了。

之四:

那一天,父亲的职责是陪同爷爷散步。八十多岁的爷爷从台湾回来了,还带回了他久有的散步习惯。此时全家已住进城里,城里的街道平直,散步很为便利。城里的车辆众多,又影响随意地行走。因而,爷爷选了个闲静的时辰散步,每日黎明即出。此时人车均少,爷爷踽踽在晨曦之中。如果你注目留意,就会发现爷爷身后拖着个影子,那就是他六十多岁的儿子——我的父亲。

爷爷视物昏花,耳朵很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随时有跌倒的可能。若不为什么要父亲如影随形呢?那天,走着走着,爷爷丢了影子,依然如故的摇晃着前行。此时,他的影子已拽住了大沿帽的袖子。大沿帽在街边收钱,钱不多,只一元,可那个卖菜的女孩拿不出来,哀求说:

“我刚来,没卖下钱,一会儿交,行吗?”

“不行!”一个大沿帽厉声高喝,早有人上来抢夺女孩的车子,扣留她的白菜。

父亲就是这时挺身而出的,许是出其不意的原故,一把夺过了大沿帽手中的票本。见这边事紧,夺车的人松了手全围过来。已有人挽起袖子要下手了,父亲若是稍软,很可能被撂倒在地,踏上一只脚也是可能的。所幸,他不软,指了指胸脯说:

“有种的往这儿来!可惜你那小命换这条老命不合算!”

大沿帽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硬骨头,都愣住了。父亲说:“人家不是不交,卖下钱就交,你们撒什么野?”

回头看时,卖菜的女孩骑着车走脱了。大沿帽起哄地喊:

“放跑了她,你替她交!”

父亲仍不示弱,说:交就交,只要该交,我就交!”

一伙儿大沿帽簇拥了父亲向办公楼走去。那楼不远,转弯即到。刚进楼门就有人恭敬地问:

“乔老师,你怎么来了?”

问话的是父亲的一个学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自己的老师。别看学生对老师好不温和,对手下却挺横的。得知情由,把那伙儿大沿帽收拾了个红鼻青眼。转身给老师让座,岂不知老师早就窜了。

老师想起了摇晃的父亲,慌忙去追了。

锁定

以上事例可见,被父亲扎了手的人确实不少,村里有,城里也有。限于篇幅我无法全部如实照搬实录,只能择要选取。然而,就这几例也可认定父亲是棵刺了。

可是,就在我要锁定这个意象时,又搜索到了这么一件事。

街头,一位老者缓慢行走。突然,从另条巷中飞出一辆自行车。飞车直撞老者,老者栽倒在地。顿时,鲜血从嘴里流出。车上跳下来的是个学生,扶起老者说:

“对不起,对不起大爷,我去高考,怕迟了,骑得太快了!”

说着,转身要走。一旁里已围上来好多人,都说:“别走,看老人摔坏了没有。”

老者吐一口血水,居然蹦出两颗碎牙,却说:“让他去吧,别误了娃的考试!”

学生不走了,惊慌地说:大爷,你的牙摔掉了,我领你去看。”

老者说:没事,那是假牙,你快走吧!”

学生走了,周围的人都说:好人,好人,难得的好人。”

这位众人眼中的好人,也是我的父亲。父亲嘴肿脸胀,一连数日只能以流食充饥,却喃喃念叨:不知那孩子考得咋样?千万别受了惊吓,影响发挥……”

这件事中的父亲动摇了我给他的形象定位,此时他不扎手了,我还能以刺为喻吗?

不过,我忽然想到了刺扎墙,刺扎门,那物所以扎手是为了呵护内中的物什。进而想到,冷厉和温情恰是利刺的两面,迎恶而刺,遇善而温,岂不正是刺的品格?我不再犹豫了,锁定了本文的意象:

父亲是棵刺!

2006年11月17-18日

姥姥的舞台

对于一般人来说,姥姥是一位亲人,或者是亲人之一。但我却不这么认为。特定环境造就了特别思维,在我的眼里姥姥似乎是一座舞台。在这座舞台上出现过三位扮演姥姥的女人,不管她们动机如何,演技如何,都完成了角色的塑造。

第一位姥姥是我的亲姥姥。她登场最早,正是由于她的登场这个世界上才有我存在的可能,也可以说,姥姥的舞台本来是由她营造建构的。遗憾的是在她建构的舞台上却没有留下她作为姥姥的形象,因为在我母亲12岁时,她就辞世而去,把少女和幼子撇在这个舞台的一个寒冷的角落。如果在现今,姥姥不会过早谢世,她患的病不过是肺结核,哪是什么绝症呀!可在当时,那就是死症,村里人说,疝痨鼓症咽,阎王爷请下的客。”痨就是肺结核。阎王爷的客不是活人,是死鬼。那会儿的医疗条件尚救不了比姥姥尊贵的林妹妹,自然姥姥也就无法在她建构的舞台上施展才能了。或许正是由于她没有登场表演的机遇,没有留下任何破绽,才给了我想象中一位完美的姥姥形象。据说姥姥生性文静,且读过女子师范,在我们那方土地上实属为数不多的佼佼者。也因为如此,她才会嫁给我的姥爷这位大学毕业的富家子弟。那时候大学生比沙滩上的金子还要闪光发亮,而姥姥又如大海上的珍珠一样贵相,这珠联璧合的姻缘自然美而无瑕了。只可惜一对情侣还没有演绎完他们的恩爱,就突然中止了难了的情结。姥姥闭目的时候,母亲和她的弟弟抑制不住悲天呼地的痛哭,这种生离死别更为具有悲剧的气氛。

不管我怎么怀恋我的亲姥姥,不管我怎么把她想象成完满的化身,她毕竟没有成为姥姥舞台上真实的角色。作为姥姥,也只能是我对她的一种永远的追思。她的早逝为真实的姥姥登场提供了先决条件。

在这样的时刻,名副其实的姥姥登场也就理所当然了。我的亲姥姥去世以后,姥爷成了孤身。人常说,一辈光棍好当,半辈光棍难熬。话虽通俗,却有着对人的深切同情和理解,其中蕴含着颇为丰富的内涵。这里,我们不必要过多探究其中的奥妙,只注意到这样一个情节就行了,我的姥爷是要续弦的。这就是后姥姥登场的机遇。或许是后姥姥的父母看中了姥爷家殷实的光景,便托媒人将黄花闺女许配给了这位中年鳏夫,黄花闺女虽然不乐意,却违拗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而只得从命;或许是另一种情形,中年亡妻固然是人生之大不幸,可姥爷那时候已经显摆为一位县太爷了,县太爷在乡村有着超人的荣耀,那是一种荣华富贵的代称!据古代、现代以及当代的情况分析,县太爷续弦黄花闺女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倒是哪一位黄花闺女能被县太爷赏识?我的后姥姥得到姥爷的允可已算是福分不浅了,她应该荣幸。然而,她却忽略了事物的另一面,县太爷还有两个伶仃的孩童。本该自在逍遥的金枝玉叶,却要成为拖家携口的老母,这种突然的转折把她推到了人生的困境!

对待困境,历来有两种态度,一种认命屈从,一种则要奋斗抗争。我的后姥姥毅然选择了后者,并且为之苦挣一生。古往今来,奋斗抗争者都有成为英雄的可能,我的后姥姥至少也要算个女强人了。她的抗争目标坚定不移,即摧毁我的亲姥姥建构起的现成舞台。

先摧毁的是那个幼小的生命。至于如何废毁,日久年深,更因为母亲那时也尚年少,对一切都记忆模糊,所以,再现昔日的生动已不可能。凭她的记忆拼贴起来的画面只有这么一幅:寒冬。半夜。哭吵声。惊醒。小弟要屙。后娘拖出被窝。小弟在门外大哭。这模糊的画面不完整,不清晰,但也可以看出我那舅舅的夭折实属必然了。其时,姥爷可能尚在县太爷的座椅上批阅文卷,或者正审办什么案子,噩耗传来确实令他惊诧,不过一时的悲愤过后,他自会认命的。我的姥爷就是这样一位饱学儒家经典,每日三省吾身的谦谦君子。姥爷的平静更增添了那位女强人的凶悍,良好的自我感觉使她对摧毁那座舞台充满了希望。显然,我的母亲也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也许凡是舞台都少不了风波曲折的情节,姥姥的舞台上也一波三折。后姥姥的良好感觉和操作,居然引出了我的第三位姥姥,为了有别于前面两位姥姥,暂按乡村的叫法,称之为干姥姥。这位干姥姥是个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普通女人,这在后面的情节中可以看出。她的外观形象在我姥姥的行列中是最次的,个头小,眼睛小,而且眼睛像常年有病一样,红肿不能圆睁。行动迟缓,给人拖泥带水的印象。手脚不停,屋里却难见干净。这与我的后姥姥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她人样俊,五官正,体格壮,做活利落,屋里屋外收拾得纤尘不染。这似乎和二位姥姥的出身教养有关。干姥姥祖籍陕西,什么地方,连她也说不清了,少时被人贩子卖来,和我的干姥爷,一位精明干练的长工成亲,贫寒的家境使她眼中的目标永远只瞅着温饱,顾不上什么干净整洁的。后姥姥是大家闺秀,从没有为衣食犯愁,她除了描龙绣凤,就是整理屋舍,也就养成了良好的环境卫生习惯。奇怪的是那一日,我的母亲碰到我的干姥姥便寸步不离了,而且竟赖在那土沫柴禾的草屋低舍,不再回那整洁卫生的四合大院。

戏演到这里,需要补充一个唱段,或由我年少的母亲去唱,或由我的干姥姥去唱。由谁唱并不重要,精明的导演会根据演员素质合理安排。重要的是必须通过唱段搞清楚,这位干姥姥曾经是我母亲的奶妈。我的亲姥姥很善良,善良的奶汁却不足以养育亲生儿女。我的干姥姥很憨厚,憨厚的奶水一日数次输送给她人的女儿。母亲吃奶妈的奶一天天长大,断奶后才疏少了和奶妈的接触。所以,当那么一个午后,也许是那么一个傍晚,我的母亲哭喊着跑出屋时,一遇到奶妈就如遇到救命菩萨一样,赖在那小土屋里不走了。

后姥姥当然没有把我母亲的偶然巧遇看作她摧毁姥姥舞台的最大障碍,很可能为眼前的松心和清闲所陶醉。姥姥舞台上的演出成功正在这里,没有因为后姥姥是个女强人就把她塑造成为高、大、全的完美形象,合理的保留了她目光短浅,不能洞察世事的弱点。正是这种弱点给了母亲喘息之机,使母亲在奶妈的小土屋里长成了大闺女。忽有一日,后姥姥醒悟过来了,但是悔之晚矣,由于我的出生,她不得不成为真正的姥姥。

这时候,时代背景发生了极大改变。我的亲姥爷一夜之间竟成了历史罪人,随着他追随的王朝的覆灭,他被关进了牢狱,等待人民的审判。当姥爷被押到广众面前去公审时,多少亲人揪着心,捏着汗,忐忑不安!四乡八村不断有奇闻传来,谁谁谁被拔光了胡子,谁谁谁被吊死在树上,谁谁谁被开了砖头会,砸成肉浆了。而我的亲姥爷竟安然返回故乡,被公众宽赦了!说他是青天,没罪恶!这或许是他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的结果,却也是他另一种磨难的开始。

细心的观众不会忽略这么一个细节,后姥姥用黄花闺女献身,所寻求的是荣耀,而姥爷很快结束了他的荣耀,带回了少有的磨难。追求者的失望顿时化为怨愤。所以,姥爷的日子在后姥姥的利齿下过得倍为艰难。艰难中维持了那么数年,维持出了我的三个舅舅。不必让姥爷在别人的舞台上占用更多的时间和空间,让他早点收场似乎更符合女强人的愿望,因而姥爷很快结束了他的人生历程。在他退出舞台时,留下了几句发人深思的白语:我真不如坐监狱,回家图啥哩!”可以想象这是他的大彻大悟,他在牢狱里一定渴望过家里的自由自在,可是当他领受了家庭的滋味,将二者放在天平上一比较,才猛然醒悟,从狱牢回家是人生的一大失误!

之后的戏是在一段饥饿艰辛的日子里演进的。后姥姥把更多的精力花费在与日月的抗争上。村里人常说,一父两母亲兄弟!母亲为了她的弟弟动了真情。那时吃饱肚子不是一件易事,吃饱肚子还有零花钱,那就更难了。我的家境也不算好,只是由于父亲还干着教员的差事,每月手头里有几个活钱,就显得比别人活道些。母亲也常把这几个活钱悄悄往弟弟的衣袋里塞两个。到了大舅成婚的年龄,日子仍没好转,家里一没住房,二没彩礼钱,谁家的女子愿意嫁过来活受罪?大舅只好打破长子不出门的惯例,出去招亲。招亲也要花钱,只是少些,明的暗的,母亲倾其所有接济周全了这桩婚事。在这些日子里,我频频来往于后姥姥家,后姥姥没有丝毫暴烈和苛刻,似乎是沧桑岁月磨平了她的棱角。万没料到,突然旋起的一个高潮令我对她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