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笔墨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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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生趣管窥(4)

我也到了成家的日子。过事这日,亲朋友好友来了不少,却不见大舅的踪影。这使我惶恐不安,不知他出了什么事。派人去打听,一切平安。事后方晓大舅没来的原因,是由于我没有去大舅家通知具体日子,只是路上相遇打了个招呼!据说这很失礼!需要说明的是,人忙没智,我的通知确实有疏忽处,干姥姥那儿也没去,她不知听谁说了,立即打发干舅过来帮忙,直到大事办完。这么一比较我很寒心,倘若长辈舅舅发现我的疏漏,当面训骂我,我也心悦诚服。如此算计人,我难以接受。其时,大舅也不好受,他不意向村人道出了真情,这是后姥姥唆使所致。印刻在我心头的伤痛好久难以痊愈,但我竭力平息自己的感情,用平和去对待不公。

或许我的公允感动了上苍,其间我的身份发生了一点小小的移位。由一位民办教师变为公社机关的一名人员。这种变化的微小本来不足挂齿,偏偏那特殊时代给了这微小变化不小的意义。我可以办好些他人办不了的事,比方说,二舅要领结婚证,若没有我办不了;比方说三舅要干临时工,没有公社的印章去不了;更小的说,后姥姥那里买1斤碱面,1盒火柴我都尽力办过。我没有讨好的意思,却不愿意他人去嘲笑姥爷家后人的贫寒。日子渐渐好转,后姥姥家要盖新房,木料还是紧俏货,我托人情批了5方木材,大瓦房耸了起来。

在同恶劣处境的拼搏中,后姥姥似乎忘记了她最初要废弃那座舞台的使命。这不怪她,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顾此失彼并不罕见。随着处境逐渐好转,沉落在心底的使命感又飘浮起来,她要重新实施当初的诺言,有一回公然将我和母亲撵出门外。也怪母亲,本是去给姥爷、姥姥上坟,不知怎么会给二舅、干舅的孩子买身衣服,要表示当姑姑的一点爱心。然而,母亲错打了算盘。后姥姥把东西摔出门外,痛斥:这烧纸的日子给我娃送东西,安的啥心!你们爬地走,别再上我的门!”我们灰溜溜出来,砰”的一声,身后的门关上了。我明白那一声巨响标志着她那舞台的一角殒落了。

姥姥的舞台上戏仍在上演。我和母亲相随着走出屈辱,走过凄楚,走向温馨。我们挨近了那个仍旧不显高大的屋舍,干姥姥知道我娘儿们今日会来,已是几番在门口张望了。一见我们,她几乎笑眯了眼睛,见了母亲给干舅的孩子带来的衣服更是心花怒放。在干姥姥的暖屋里,我思谋着往事,越发敬慕起这位瘦弱的老人。她从没和我们计较过什么,啥时来,她都像春风一样和暖。你忙了顾不上过来,她不介意,便去你的门上。后来,她有了孙子,我有了儿子,每每来,就领着孙子,给我的孩子带点吃的。夏天时,或是几个甜瓜、桃子;冬天里,或是几把苞米花、芝麻糖。我的孩子见了,欢呼雀跃老奶奶的到来。母亲趁手头的方便给她一点零钱,虽不多,她也看重,那是晚辈的一点心意呀!她很知足,很和善,总让人惦念着她。每年除夕,我都去她那里,将预置好的肉呀,菜呀,果呀,各种吃食都给她一些,年纪毕竟大了,很难把钱变换成东西了。还有重要的一点,她很喜欢年画,我当然送上好几张,贴得屋里鲜亮些,再写上一幅艳红艳红的春联,她看上一气,咧嘴笑了,笑着过了一个个年头!

她在姥姥的舞台上演完了一个温和可爱的角色,留下了永恒的美感!本来在她谢幕之日,我是应该好好哭她一场的,用这样的方式回报她的爱心。孰料阴差阳错,我出差千里之外没能回来!那一日拂晓,我踏进家门,便被这消息击倒在地,顿时肝胆俱裂,泪如泉涌。我匆匆叫了车,奔往那新垒的坟丘。我扑倒在坟头,放声大哭,倒海翻江的悲痛洒向无边的凄风。哭够了,才觉得好受一些。

没过多久,我的后姥姥也死了,这次她如愿以偿,永远拆除了姥姥的舞台。尽管我冷静比较,不得不认为这位姥姥是一位充满抗争精神的强者,她为既定的目标奋斗不渝,令人钦敬。若是她要走一条与政治有缘的路子,说不定会有石破天惊的成就。作为晚辈理应哭她几声,然而,我却难有泪水。

1993年6月14日

礼葬

缘起

大年过后,喜庆的日子刚煞尾,一个电话把我唤回村里,二奶奶去世了。二奶奶九十岁了,是家族里最高寿的一位,她的辞世标志着整整一代人退出了尘世。按照村上的礼仪,我穿着白素袍为她老人家送葬。下葬那天,动了响器。鼓乐前奏,孝子贤孙随后,穿街过巷,转悠了大半个村子。响器过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围到路上来看热闹。不少人指着灵柩发问:谁过世了?有人告诉了,听的人仍是愣怔。愣怔的不光是小伙子和他那过门没多日的新媳妇,还有不少壮硕的汉子,持家的主妇。他们也是一脸的疑惑,似乎都在努力去回想二奶奶的样子,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

众人的疑惑,引发了我的思绪。二奶奶这一辈子算是很长了,是位长寿老人。可是,在她悠长的生命里,闲逸的日子要多于作务的日子。作务,也就是操持家事,生命的重要意义便是拉扯大了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我的爹。爹的长大使这一门里的香火得以延续,也使二奶奶结束了繁忙的作务。此后,她的生命继续延长,不过因生命意义的终止,而终止了同村落的联系。用村里人的话说,那些里出外达的事宜有了儿孙料理,她也就轻省在屋里。这是二奶奶的福气。没有接手的人,便没有这份福气,事事都要自己扑腾,七老八十也难以轻省。谁会想到,常年轻省在屋里的二奶奶早就在众人的眼光中消失了,福气竟然成了她与外界隔离的影壁。突然响亮的鼓乐成了一种提示,提示着二奶奶的存在,或许那老迈者的记忆尚能钩沉她的形貌,而对于年轻的人来说则只能是无边的空茫了。

形貌和空茫转眼即逝。人们兴奋的围在一起。不过,不围灵柩,不围素衣,围截住了鼓乐队,拍手喝彩,要鼓手再奏一曲,要歌手再唱一支。每一曲,每一支的呼应都是少有的热烈,人们可着嗓子喊好,用罕见的兴奋撩逗鼓手、歌手的激情。鼓手、歌手的激情,又撩逗了人们更为强烈的兴奋。我注视那密密麻麻的人们,一张张或稚拙,或精壮,或皱褶的颜面,都闪耀着亮色,放纵着愉快!

二奶奶生命的末端达到了生命的高潮。她的人生终于和这个寓居的村落有了直接的关系,她给人们带来了兴奋和喜悦。然而,这兴奋和喜悦将是她生命的永远消失。

我为我的二奶奶伤悲。我为村子里和二奶奶一样的那一群人,一大群人的生存和消亡伤悲,禁不住就想动笔写点什么……

经历

二奶奶的葬礼和村子里先走的那一群,那一大群人是一个模式:装殓——移灵——诵禅——封口——起灵——下葬。装殓是在刚落气的时候,穿好殡服,即入卧在棺材当中。若要是不及时装殓,那就是背炕。背炕的谐音是背糠,后代要出糠壳秕谷,是不祥地预兆。因而,大凡老人上了岁数,棺木早就准备好了。备好棺木似乎有点儿不那么尽情理,好像盼着老人过世似的。所以,那棺木便有了个中听的名称:寿器,蕴含了要老人长寿的意思;也叫做棺材,取谐音要后辈升官发财哩!二奶奶寿高九旬,棺材早就备好了,装殓很为便易。装殓了却不能钉棺,钉棺称为封口,最早也要在三日以后,据说人有假死,现代人说是昏迷或休克,如果把昏迷、休克的人埋葬了,那真是大逆不道了。因而,绝不能当下封口。二奶奶入殓后,轻轻掩上了棺盖,要等起灵前再封口。

移灵是将装殓在老屋里的棺木抬出来,供奉在搭好的灵棚里。移灵要有灵棚。灵棚应选在宽阔的场院,便于祭祀。说是便于祭祀,实际是便于围观。来祭祀的是孝子贤孙,亲朋好友,这能有多少人?院子里完全放得下。只是祭祀的时候要有人看,没有人围观,那场面便少了应有的生动,也使祭祀者多少有点乏味。这便使发自内心的感情或多或少掺杂了表演的成份。既然要表演,那当然应有能容纳最多观众的场地。二奶奶的灵棚安置得很阔。老屋门前是条村路,村路的对面是个大院,大院没门没墙,只有残破的旧屋。人们都搬进村边的新居去了,无人管顾这古旧的残破,这里设灵堂便少了往常的禁忌。这真是难觅的宽朗。灵棚搭好后,二奶奶的棺材在葬礼的头一天移了过来。

正式的葬礼是从一大早开始的。准确说,应是从鼓乐声响起。村里有句关于葬礼的俗语:有钱埋钱,没钱埋人。是说葬礼的大小,要由主家的财力决定。钱多,多花,有再多的钱也扬撒得出去;钱少,少花,没钱也能埋人。生产队里混事的年头,随死随埋,人落了气,殓进棺材,抬去埋了,了事。当然也就打破了不能随即封口的老规矩。世事过得飞快,一转脸那荒唐早成了陈芝麻、烂谷子。眼下的葬礼不破费是不行了。破费的头桩事是请鼓乐。鼓乐多是两班,一班是道家,吹笙奏竽,音韵绵长;一班是鼓手,打鼓敲锣,激越高亢。有了这两班,孝子的颜面才能挂得住,不然,一村两巷的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那就会落下不孝的恶名。

道士的哀乐,先是导引诵禅的。距二奶奶的灵棚不远,设了一个经堂,道士奏乐前行,孝子哭丧紧跟,到了经堂,跪叩祭奠。我年幼时,最喜欢看的就是诵禅。不过,那时候村里还有不少小庙,庙里都有神像,像前就是诵禅的经堂。哭吊到经堂,孝子跪祭,道士还要呜哩哇啦的诵经。诵什么经,我一句也听不清,便问前前后后忙着指拨的张大伯。张大伯长长的眉毛一闪又一闪,说小娃家能懂啥!念的是今天死一,明天死俩,后天不死,没有饭啦!我笑了,笑得肚子都疼了。张大伯玩笑出了道士们的心情,当然,这是多少年后我才理解的。理解了道士是一种职业。职业是谋生的手段。老人们常说,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官人还没有高尚到不食人间烟火,何况道士呢?难怪人们又说,经堂里混的吃卷。卷是花卷,白面蒸的馍馍,也称献的,是祭祀的食品。实际是说那诵经是个混饭吃的样子事。也许原当初礼经诵禅是一本正经的超度亡灵,可到了后来,就抽掉了精髓,只留了空洞的皮囊。莫非这便是我们生存的现实?这日的诵禅更简单了,已没了诵经,所谓的经堂,只有一张供道士放置乐器的方桌。我跪了祭拜,道士们则抓紧间隙抽烟。烟雾从他们嘴里出来,缭绕得我迷蒙一团。禅本是佛家的语事,怎么竟由道家接引呢?悠久的历史做了一锅大烩菜,佛、道、儒都熬制在一起了,众人不仅没有觉得怪味,反而觉得满可口呢!

起灵前要先封口。封口前要给死者洗脸。洗脸是闺女的事。提前预置好了东西,一根裹了新棉花团的筷子,一盆掺着酒的清水。洗脸时,闺女拿了筷子,醮了酒水,要在老人的脸上点够七下,当然,不能点在一个部位。这是件很严肃的事,闺女即使再疼爱亲人,也不能哭泣,更不能落泪,说是泪水滴入棺木中会危及自身的寿命。其实,这洗脸的讲究是防止有人投毒害命。所以,要闺女洗脸,是女人心细,死者若是中毒身亡,放置数日,皮肤必然变黑。禁止洗脸的女儿哭泣,是怕哭泣时动了感情,泪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老人的脸色。据说好些年前,东门的拽娃药死情敌就是洗脸时漏馅而被官衙捕走,死在大牢的。看来想当初,武大郎饮毒亡故,含冤下葬,可能就少了这项礼仪,或者,也因武大无后,洗脸的事只能由潘金莲动手。要是换了他人洗脸,葬不了人,冤情便会暴露。这么看来,一切繁杂程序的产生都有其合理的因由,即使对二奶奶这样高寿的老者不一定适用,但是,那里也显示着对生命的尊重。

起灵是葬礼的高潮,也是撕裂肝胆的时候。最为夺人心魂的是那一声惊炸的破碎。破碎的是灵盔。灵盔是死者生前常用的陶器,装殓后放置灵前,每日祭奠时焚烧的纸灰就放在里面。灵盔的破碎似乎是人生的完全了断。这种了断不能由他人完成,只能由自己的儿子进行。乡村里形成了不成文的传统,谁摔了灵盔,谁继承老人的光景。这使我想起一件近事。有个暴发户死了稚子,要风风光光办个丧事。总管将一切都铺摆张罗得大方体面,都可以为主家增添光彩,惟一的缺陷是少个摔灵盔的。请示主家,主家亦难。眉皱半天,死结忽绽,下令去劳务市场上雇人,多给些钱。众人都觉得,为一个毛孩披麻戴孝摔灵盔,多给钱恐怕也没人干。孰料,还真领回个人来。看那小伙不憨不傻,咋就干这么丢身份丧脸面的事?小伙子干活利洒,双膝跪地,把灵盔摔了个稀哩哗啦。事毕结账,给小伙子一百块钱,这比干活来钱容易多了,在街头干耗半天,还不一定捞到捞不到饭钱。小伙子却袖手不要,坐定不走,同主家言说,这娃是你的儿,我摔了你儿的灵盔,就是他的儿,你的孙子。你儿子死了,当孙子的就应该继承你的光景。主家愣了。众人一想,是这个理儿,从古到今,都是这么办的。主家无奈,好说歹说,给了小伙子五千块钱,才算了断。看来,了断这最后的人生还是挺繁杂的。二奶奶的了断却很简单,儿子,也就是我爹,举手落臂,灵盔就碎了。可是,灵盔落下的那一声真如钢刀尖剜人心肝,想想这一代人就这么一位一位去了,他们把我们传续到了这个世界,眨眼功夫,这个世界再也没了他们,不由人不感伤落泪。

起灵已是午时了。抬起灵柩应该往祖坟去,祖坟在村外,却往村当中走了。这便是转道。转道的起因是村口原先有一座阁楼,人叫乔家楼,叫乔家楼是因为周边住的全是乔姓人家。乔家的人轮流守护着楼阁中供奉的玉皇大帝,灵柩从楼下经过说是会冲撞神明,若是玉皇大帝动怒降下灾祸,那可了不得。因而要绕着走,走进村中,从另外一个敞口的地方出村。我们跟随着二奶奶的灵柩转进村里,又转到村外,转成了前面说的那些老老少少热烈而痴迷的围观。热烈的围观,让送葬的进程时走时停,一波三折,待走到祖坟时已经日斜西天,过午好一会子了。

下葬进行的很快。灵柩缓缓落入头天挖开的墓穴,覆土,礼毕。头天破土开坟却费了不少周折。周折在于二奶奶这是合葬,要和先逝的二爷爷同入一穴。二爷爷先前娶过一妻,二奶奶嫁来是补后了。开坟的难点正在这里。二爷爷同那位奶奶早已安卧穴中,按照礼俗,二奶奶应埋在那位奶奶的身侧,而不能像在世时那样与二爷爷同榻共枕。礼俗便是定规,只有找准那位奶奶的穴位,才好安放二奶奶的灵柩。正是在探找那位奶奶时产生了疑异。人常说,男左女右,左为尊,右为卑,照此理,那位奶奶应在二爷爷的西边。可是,风水先生说不会,原因是西面上首安葬着我的老爷爷、老奶奶,婆婆媳妇有几个能和睦安好,莫非到了阴间也让她们顶碰争吵?开穴的人不信,都说还能因为争吵坏了规矩?不信归不信,此刻风水先生就是权威,只能按他的主意去挖。挖是这么挖,众人心头依然不服。挖开一看,众人瞪大了眼,真怕婆媳争吵,改变了定规。看来,阴间虽然不是阳间,可拨拉的还是阳间那不知拨拉了多少辈子的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