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为安,应该说,灵柩覆土葬礼也就善终了。然而,乡村的葬礼还有一个高潮:吃饭。吃饭是孝子贤孙对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的答谢。整个葬礼的过程,全由近邻主事张罗,孝子只能扮演一个哀祭的角色。因而,葬礼进行的顺利与否,体面与否,全看平日自己的人气了。人气好,平日自己肯为别人卖力,别人自会卖力的还报自己。别人卖力的干了一场,孝子要表示一点心意,要设宴款待,还要跪拜行礼。以往,这宴席就得忙活好些天。既是宴席便不是平常饭,要摆七碟子八碗,穷到底也得摆十碗菜。这场面当然不是往日的灶房可以应酬的,需要请厨师来做,早早拉出菜单,买回菜来,切的切,煮的煮,煎的煎,还要有一帮子人沿门挨户的借桌椅板凳、锅碗瓢勺。这些事都要由近邻筹办,人常说,过事三天不由主,便是这个道理。不过,二奶奶葬礼的最后一个高潮轻省了好多,是缘村里有了理事会,宴席由理事会操办,主家只出钱,便有人费心出力,预置齐备。
下葬归来,院门口已燃起一堆火,这是灭灾火。埋人要去坟茔,坟茔难免没有游魂,要是被那鬼魂缠了身,会要大祸临头。鬼魂属阴,最怕亮阳。火便是驱鬼的亮光。人们依次从火上跳过,就熙攘在圆桌周围了。不一时,热腾腾的菜摆上桌来,酒自然是少不了的,立即有人拧开瓶塞,倒进杯里。这边刚举杯同饮,那桌已经划开了拳。五魁首呀,八仙寿呀,六六顺呀……吆喝声如同先前的鼓乐声一样响彻了半个村落,划着喝着,喝着划着,当声音终于消失的时候,天渐渐昏暗了,二奶奶的葬礼结束了。
回味
我原本是想写写二奶奶以及和二奶奶相同的生命。没想到,回首观望葬礼的过程,新的浪涌鼓荡着我的心旌。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那浪涌拉近,仔细回味回味。
二奶奶的葬礼有几个鼓荡我心旌的浪涌。浪涌,其实就是矛盾。有矛盾,才会有磕碰;有磕碰,才会起波涌浪。这涌浪正是思想的亮点。
头一个亮点是乔家楼引发的。乔家楼就是灵柩不能直接抬过去的那阁楼。那楼我还记得,紧挨我家的院落。别看楼很高巍,站在远远的官道便可看见,但是,要从楼下经过,并不方便。楼分两层,上层是高阁,下层是拱圈。拱圈由青砖围旋,仅有一人多高。别说过轿,骑马经过,若不弯腰也会碰头。这样低矮有利于兵荒马乱的年月,两扇大门闭合,村口封堵了,贼和匪轻易进不来,安全了好多。而在国泰民安的时日就有些不便了,嫁娶的轿子过不去,埋人的灵柩更抬不出去,何况,多数灵柩都嫌光秃,还戴了棺罩,又高了许多,出去的希望一点儿也没了。这就必须转道。转道的原因就这么简单明白,但明摆的道理没人说道,说道的却是不敢冲撞玉皇大帝。玉皇大帝的神威可真大呀!
我心中还朦胧着玉皇大帝的神威。记得那一日下着雨,乔家楼上集聚了好多比我大的孩子,我也想上去,个子太小,攀不上那高高的阶石,只好在楼下探头馋望那些哥儿们的兴致。好哥们,居然把黄泥也弄了上去,在楼中摔锅哩!摔锅是用黄泥捏成锅的样子,看谁摔得最响。
一个喊:看锅——
一个对:好锅!
喊:摔破——
对:赔哩!
喊变成了问:赔几斤?
对变成了答:赔五斤。
喊叫着,手中那泥锅摔落下去,迸的一声,溅起一阵欢笑。那一次,是溅起了一阵惊叫,有个小子在欢笑时一脚踏空,倒栽下楼,溅血飞红,吓哭了好多孩童。经过好几天的忙乱,那孩子活过来了,却摔断了胳膊。因而村里遍传着,娃家惹烦了神仙,玉皇大帝发怒了,差点收拾了那小子!玉皇大帝真有那么大的神威?后来大跃进了,村里盖发电站,要木料,要砖石,乔家楼的砖石木料都搭建到那电站上去了,玉皇大帝没了楼阁,荒落在溪沟里,也没记得他老人家动怒发火呀!可为什么敢于拆除阁楼,弃扔神像的乡邻那么怕冲撞早已不存在的神灵?难道神仙的圣明真会这么根深蒂固?
这种念头很快淡化了。转道的过程便是念头淡化的过程。以往抬起的灵柩再不能落放,无论路途多遥,必须一气抬到坟茔。当然,棺材不落地,不断的换人是可以的,走着换着,换着走着,众多的小伙子簇拥着棺材一气呵成。而那日,二奶奶的灵柩抬起没走了多远,便落下了,只是没有落地,插进两条板凳,支撑起来。先前这是犯讲究的,落下灵柩是对死者的不敬,死者到了阴间不成神,也会变成鬼,神鬼是无所不能的,冒犯死者岂不是招惹祸事?我的乡邻是极为精明的,用两条板凳巧妙的免除了灵柩落地,化解了冒犯死者的危机。
乡邻们支架灵柩,图的是观赏表演。道家吹奏一阵,鼓手敲打一气,歌手登场了。说歌手是时髦,应该称戏子,而且还是因为职业剧团颇不景气,团溃人散的戏子。戏子赶场是换取衣食的新方式。戏子善戏,声情并茂,引逗得人捧腹大笑,连连喊好。喊得我十分好奇,奇怪那在城里十分冷落的戏曲为啥在这里红得发紫?翘着耳朵细听,听出了是唱《张连卖布》。《张》剧是眉户传统戏,张连好赌,妻劝不听,一怒之下,妻拴条绳子上了吊。张连发现,救了下来,这才猛然醒悟,洗手不赌了。这戏情节简单,台词众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怎么还能引发这轰烈的笑声?再听,原来那台词大大变了味!
妻唱:你要不赌发个咒!
连唱:我要再赌就让那腊月里下雪还打雷,
龙王爷,趁着闪电打雷,
扒我的皮,
抽我的筋,
剩下骨头换糖人。
换了糖人粘住阎王爷的嘴,
千万别勾我的魂!
哈哈哈!笑声响雷般滚过村庄。肃穆哀伤的葬礼完全变了味,成了众人娱乐的盛会!我突然醒悟了,什么楼不楼呀,神不神呀,那都是托词,是咱老百姓的日子也要有快乐的佐料,因而要转道,转远些,再转远些,让鼓手乐手歌手,敲一场,奏一场,唱一场,再来一场,又来一场!让那枯燥的日子在这欢悦里滋润滋润,再滋润滋润!
理事会该是葬礼的另一个亮点了。市场经济使理事会成为城市的雨后春笋。各色各样,多种多类,皆带着商贾的成分,而在乡下却是专一的,全称是红白喜事理事会。乡村理事会的初始使命是移风易俗,改造婚丧嫁娶,破除大操大办,树立节俭新风。年头过去几度,全称的红白喜事理事会只留下了理事会的简称。简称的理事会却承揽了红白喜事。只是,承揽的事宜不是最初节俭的使命,不仅没有扼制大操大办,而且将大操大办合理化了,进而过渡到了和市场经济相宜的商品化阶段。谁家有事,不用再兴师动众,劳神费心,只要把钱一交,亲戚朋友都可以去理事会坐享其成了。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附近村落几乎都有了这样的便民机构。有人还嫌这样的机构便民不够,去理事会赴宴要走一段路不说,主家院里不免有些冷清。大凡有事,尤其是喜事,谁家不图个红火热闹?去了理事会,家里清静,清静了便少了红火,主人家也丢了面子。于是,流动理事会应运而生,这理事会带了锅碗瓢勺,桌椅板凳,谁家有事,便在谁家安营扎寨,保准把事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二奶奶下葬时,我们便享受着这样的风光体面。我不免欣赏这流动理事会。现在想来,这理事会实在有趣。如果对应当初那全部功能,理事会其实只有一个外壳,一个政声化了的外壳,内在的功能及设置,全不是起先的意思。乡亲们抽空了当初的内容,装进了自己的用途。这用途似乎是农人的粗疏,明明知道内容有违形式,却硬要张冠李戴。若是想一想那早已不存在的乔家楼和楼上的玉皇大帝,仍然是乡亲们高举的幌子,就会突然想到理事会未必不是新的幌子。粗疏的农人用虔诚的高举滑稽着古旧的幌子,也滑稽着新鲜的幌子。我真敬畏乡亲们过人的才智。
回望二奶奶那远去的葬礼,还有个一闪而过的亮点。这便是灵前的祭品。先前的祭品无外两样,一样食品,一样用品,也就是吃的、用的。吃的不是平日的吃食,是精心制做的祭馒头,按外观应叫花馍,民俗学家则称面塑。这祭馍是乡村的一绝。又大又白的馒头上插着一个一个戏剧人物,有麻姑献寿,有八仙捧福,当然都是面捏的,捏得活灵活现,还漂画得鲜亮招眼。这些祭馍移完灵就要献奉摆好,一村两巷的婶子大娘媳妇姑娘很快便来了,边看边指划,像是观赏什么展览。看着说着,说道这精美的花馒是谁蒸的,那谁就是巧手能人,以后便会受到人们的尊敬。灵前的用品可以说是与时俱进了,过去是房舍小院,是油灯烛台,是童男童女。孔夫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是指贵族用活人陪葬。普通民众没有那么富有,也就没有那么残忍的资本,陪葬纸人,以了心思,纸人沿用到今天了,只是房舍小院不见了,油灯烛台不见了,代之而供的是高楼大厦,是电视冰箱,是豪华轿车。生前没有获得的物质,死后可以尽情享用。人类的追求在墓葬里完全可以了如指掌,难怪考古学家打开哪座古墓,眼中都会闪烁出灿烂的阳光。
时下的祭品新增了一类,花圈和挽幛。这些外来的东西,先入主了城市,进而又扩散到乡村。不过,若是这么去想,外来的东西不光是有形的,还有无形的。就说那食品和用品吧,先前全是自家做的。买了东西,不用请,村上那些巧手能人会自己上门,前来帮忙。左邻右舍,谁家没个大事小事。没有事各过各的,有了事好比拉车碰到坡坡坎坎,没人搭个手真过不去。所以,不用人请,自觉来了,这叫做人气好。来了,大家围坐在炕头,边说边笑,不知不觉活做好了。可惜这全成了往事,现今吃的用的全是买的,打一个电话,就有人送来了。这些,连同那些打鼓唱曲的,形成了一个产业,应该是新兴的礼仪文化产业。说到产业,这不是外来的么?城市的商业气息不知不觉占据了乡村的领地。乡亲们还高兴地说,现在真方便。我不免觉得,在这方便里,那淳朴的民风,浓厚的人情恐怕要淡化了。从那深皱的笑脸上,我看到了对时尚的陶醉,也看到了对先祖的辜负。
文章
原本想写篇短文,孰料掰开思绪竟有好多好多耐人琢磨的东西。一次葬礼多层次展示了社会,给人提供了思想的苍穹,值得写下去。
如果省事,应该先写篇调查报告,题目为《亟待关注的农村葬礼》。这是一个被政务遗忘的角落。近些年,不时可以从电视上看到领导干部深入考察,风度翩翩,神态和蔼。连我们那县级台上也屡屡可见这样的场面。所以有民谣说,领导考察怎么办?先到宾馆住下来;住下来怎么办?洗了脸,去吃饭;吃了饭怎么办?歌厅舞厅转一转。转过了怎么办?商量好了就好办。虽然,这是嘲讽那些腐败分子,可是也告诫人们浮在上头很难了解实情。因而,我觉得要考察和体验到我这样的程度恐怕很难。我的调查报告至少要阐明两层意思,一是理事会名不副实,农村的大操大办依然如旧。二是农村必须开展文娱活动。前数日,我的手机上出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段子:行路基本靠走,点灯基本靠油,犁地基本靠牛,治安基本靠狗,娱乐基本靠。我的家乡虽然没有沦落到这种地步,但是,看看人们对戏子艺人拼命的捧喝,就会明白精神领域是何等干涸!我想,这文章一定会有看点,会引起关注。
我是写此类文章的好手。前些时回顾自我的写作,我划分了几个属相,其中有个属相为狗,狗是人类的朋友,是人类的助手。这样的文章会对主政的人们有所启示,因而才冠以狗的属相。自然,我知道,这样的文章一定会遭到学人的耻笑,为啥不写昂然正气,却要像狗一样低眉下气。不过,我想啰嗦几句,且莫小看了狗,近些年得实惠最多的是狗,而且,比主宰他的人得到的实惠还多。先前人常说,狗改不了吃屎。试看神州大地,今日之世还有哪家狗在吃屎?狗看门也快成为过去,狗成了主人身份地位的象征。狗既然地位提高了,那么,属狗的文章为什么还要享受你的眉高眼低?看来,挺胸走笔应该有一腔豪情。然而,我却不必这么急着去写,还有更为广阔的精神领域任我驰骋,不妨让此文暂且搁在那里。
我应该首先着手的文章属龙。所以属龙,是因为龙在世界上是没有的,是人们在精神天地中虚拟的。当然,虚拟也离不开实物,有人剖析过,说龙是凤爪鱼鳞虾尾巴,牛头马面蛇身子。把众多动物的部件往起一组装,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便驰骋在天地间了。龙可以行云布雨,可以植爱播美。龙是一种大化,又是一种升华。至少,龙不是简单的模仿,是复杂的建构。以龙为标本构画的文章,可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众说纷纭,难成一理,但是,引发的思考却是灵动的。行成于思废于随,如果我的文章能启迪思维,有抛砖引玉之功,何乐而不为?对,就这样走笔,要写复杂的展开,不写简单的判断。当然,写作不能急躁,行文不能毛糙,要用平实诙谐的文字铺展出乡村的生活画面,用画面中的美感去陶冶人们的性情。如果能达到这点,多爬几天桌子也心甘情愿。既然我已走进了乡村葬礼,就应该扎入葬礼的深处,不仅是形式的,而且是内容的;不仅是有形的,而且是无形,我应该在葬礼中悟化出一篇多种容量的作品,题目是否暂拟为《乡村的葬礼》。
有了以上的构思,得空可以试笔了。
2003年4月10日
姑夫的丧事
姑夫
姑夫死了,死得如同秋日树上落下的一片黄叶,悄无声息。
腊月里我回村里看他,他已粒米难进了,看样子很难撑过大年去,竟撑过来了。过了年,他就八十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八十算得上高寿了。寿高了,村里知晓他底细的人稀少了,我也只能有一鳞半爪的记忆。
姑夫是个享受国家照顾的残废军人,那年在鸭绿江对面残了的。残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华。那一天,他跟着连队去阻击敌人,高鼻子蓝眼睛的美国鬼子正从山那边赶来。山头是双方争夺的共同目标,谁先上去,谁就把胜利揣在了腰包。几十年后,回忆那天的情形,姑夫坐在田垅上对我说,好狗日的,跑得狗喘狗喘的,一口气上不来就能憋死。突然,没人跑了,路被堵了,流民堵的。流民是被鬼子从那头赶过来的,塞了一路。鬼子这一招真损呀,谁要不跑,就一枪撂倒了!排长喊让开,战友们喊让开,流民只顾逃命,没有一个让路的。大家急呀,这么下去,还不都死在鬼子的枪口下了!
正在这时,流民乌哩哇啦乱叫着往路边的树棵子里钻,路闪开来了!路当间翻飞着一枝树杈子,打得流民往两边散去。树杈猛抡,队伍在后头猛赶,排长赶得更猛,猛跑猛窜到了山顶,一把揪住了姑夫的袄领,瞪着眼骂:
“狗日的,怎么这样整治老百姓!回去老子再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