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典散文集(二)(散文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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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上欧阳内翰第一书

【名篇鉴赏】

苏洵反对浮艳怪涩的时文,提倡学习古文;强调文章要“得乎吾心”,写“胸中之言”;主张文章应“有为而作”,“言必中当世之过”。他特别善于从比较中品评各家散文的风格和艺术特色,而本文对孟子、韩愈和欧阳修文章的评论的确很精当,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对欧阳修文风的喜爱,并可以看作对唐宋散文的概评。【经典句章】

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原文】

内翰执事:

洵布衣穷居,常窃自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厢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译文】

内翰执事:

我本是平民百姓,生活贫困,常常私下感叹:认为天下的人,不可能都是贤明的,不可能全都不贤明。所以贤明的人、正直的君子生活在世上,会合后必然会分散,分散后又必然会聚合在一起。以前天子有意把国家治好的时候,范公任宰相,富公任枢密副使,您与余公、蔡公任谏官,尹公上下奔走,在战场上效力。就在那时,天下的人哪怕是拥有一点才能,也纷纷出来会合在一起为朝廷出力。我也自量自己是一个愚笨无用的人,不能够和他们一道奋发出力,便回来修心养性,希望自己在道德学问方面有所成就,可以使我再次和当世的贤人君子相见。不幸的是道德学问未修成,而范公就被谪贬到西边,富公贬到北边,您与余公、蔡公都贬到各地,而且尹公也失去了权势,为小官的事务奔忙。那时我在京城,亲眼见到这些事情。我怀抱忧愁经常仰天叹息,认为你们已经离去了,即使道德学问学有所成也再没有值得荣耀的地方。【原文】

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

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译文】

后来心里再次忖度,想到以前众多的君子能够被朝廷进用,开始的时候必定会有好人推举他们,现在也必然有小人离间排斥他们,如今世上不再有好人也就罢了。如果不是这样,我有什么担忧呢?姑且修好我的心性,使我的道德学问学有所成,等待任用的日子,又有什么损害呢?

回家住了十年,虽然不敢说我的道德学问已经学有所成,可是心胸开阔远大,好像与过去大不一样。而且余公刚好在南方有所建树,您和蔡公相继恢复官位,在朝廷上任职,富公又从外面调进,担任宰相。看那趋势,贤人、君子又将聚合在一起。我很高兴并为自己祝贺,认为道德学问已略有所成,而且果然将有施展才能的日子。【原文】

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焉。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然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者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译文】

不久又反过来想一想,我以前羡慕、敬爱、喜欢而未能见到的人,一共有六个人。现在即将去拜见他们,可是六人中,范公、尹公已经去世了,我又为此而感到悲伤,潸然泪下。唉!再也不能见到这两个人了!能有所安慰的是,还有四个人可以见到,就用这些来宽解自己。想到只有这四个人,就又急忙想见见他们,为的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可是富公担任天子的宰相,我作为一个住在偏远地方的穷书生,是不可能骤然在他面前说话的,而且余公、蔡公又远在万里之外的地方,惟独您在朝廷任职,而且您的职位没有那么显贵,可以直接呼叫攀援,把要说的话讲给您听。可是因为饥寒而衰老的病体,由于久治不愈把这件事耽搁下来,使我不能够亲自到您的府上。我凭着仰慕、期望、敬爱、喜欢六个人的心情,过了十年,却没能相见,而且他们中有的人已经死了,例如范公、尹公两个人。那么这四个人中,不是因为地位关系不能够当面说话的人外,我怎么可以因为不能亲自前往拜会,就算了呢?【原文】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

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义近而粗成,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译文】

您的文章,天下没有谁不知道的。然而我私下认为对您的文章,我了解得特别深刻,超过天下的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孟子的文章,言语简约而意思详尽,他不用那些锐利的语言,可是他的锋芒却不可侵犯。韩愈的文章就像长江大河,浩浩荡荡回流婉转,像鱼鳖蛟龙,千奇百怪、惊心动魄,却又采用抑制隐藏的手法,不让它自己显露出来,可是人们望到文章里渊博奥妙的光辉、怆然成熟的色彩,也会各自畏惧回避,不敢到近前观看。您的文章,文辞从容委婉详尽、文笔回环往复曲曲折折,而且务理清晰、语言流畅,没有间断的地方、气势到了尽头、语言也到了极至,急切的语言、透彻的论述,您却显得从容不迫、安闲平易,没有艰难费力的样子。这三个人的文章都确实能自成一家,只有李翱的文章,意味深长、光彩自然、行文自如、平正严谨,有您的风格;陆贽的文章,安排言词、确立文意,准确得当,有您文章的实际特征。可是您的才能,又有超人的地方。因此您的文章,不是孟子、韩子的文章,而是欧阳修的文章。

那些乐于称道别人的长处而没有被看做是谄媚的人,是因为被称赞的人确实能够担当得起这样的赞誉。那些不了解内情的人,就会认为赞誉别人是为了求得别人赏识自己。通过赞誉别人来求得别人赏识自己,我苏洵是不会干的。然而我之所以要称道您光明盛大的德行而不能自我抑制的原因,也就是想让您知道我苏洵是了解您的。虽然这样,您的大名已经传遍天下,即使没有见过您的文章,也早就知道有个欧阳先生了。可是我很不幸运,出生在乡野平民中一然而我自己的道德学问,近来稍有成就,想双手奉上一纸书信,把自己托付给您,怎样才能使您了解我,怎样才能让您信任我呢?【原文】

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村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译文】

我年轻的时候,不学无术,到了二十五岁才知道读书,与一些有学问的人交往。不但年纪大了,而且又不能刻意锻炼自己、砥砺德行,用古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反而看到与自己一起学习的人,都超不过我,就以为自己的学问可以了。后来,我感到文思越来越窘困,然后拿出古人的文章来读,才开始觉得他们遣词立意与自己的大不相同。当时再回头看看自己,思量自己有多少才能,就又觉得好像不应停留在这样的水平上。于是烧光以前写的几百篇文章,取出《论语》、《孟子》、韩愈及其他圣人贤人的文章,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里,整天阅读这些文章,就这样过了七八年。开始的时候一深入钻研它们的实际内容,就怀有恐惧的心情,从外部统观那些文章又令人吃惊。久而久之书读得越精,而我的胸中也豁然明朗起来,似乎觉得别人的言论本来就应该这样。然而,就是这样也还不敢写出我想要说的话。时间久了,胸中积累的话越来越多,不能自我克制,就试着把它们写下来。然后再三诵读古人的书便觉得文思泉涌,写起来容易多了。然而,就是这样也不敢自以为是。近来所写的《洪范论》、《史论》等七篇,您看看怎么样?唉!我一个小人物,这样自我介绍,不了解内情的人,又将以为我是在自卖自夸,用来求得别人的赏识。我只希望您想想我十年来的苦心,像我这样做决不是偶然的,愿您察明我的心意。